宏泰四年,十月初一,不夜天。
今日是李家四姑娘的十七岁生辰,李家父亲为给女儿庆生,特地包下了全京师最大的酒楼,宴请各方好友,为其女儿庆生。
楼内歌舞笙箫,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男女宾客分列而坐,觥筹交错间,笑语盈盈,尽享盛宴。
“今日是李家妹妹生辰,不知各位妹妹都送的何礼物?”元家小姐元嘉放下筷子,手帕轻拭嘴角娇声问道。
“我与李家妹妹素来交好,自是拿得出手的礼物。这红釉瓷器,听说宫里的娘娘们都爱用呢。”席间一小姐应声而答,言语间难掩得意。
此言一出,四下的姑娘们纷纷面露震惊之色。
红釉瓷器,这可是个时兴的玩意。听说是景德镇的新品,色泽红艳透亮,细腻光滑,深得皇室贵女喜欢。如今在京师更是一件难求。
元嘉脸色微沉,她本欲显摆自家礼物,却没想到被占了风头,如今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假装咳嗽几声,目光却转向了一旁的杜薇宁。
她是席间唯一的非官宦家的女儿,定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
“不知道杜妹妹准备了什么礼物?”
四周的姑娘们眼神纷纷朝向杜薇宁。
薇宁放下筷子,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不比各位姐姐,是我自己做的马球。”
“马球?”元嘉闻言,掩口而笑,果然如她所料,“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能送人吗?妹妹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
薇宁闻言,目光如炬直视元嘉,语气冷冽:“诚意二字,难以言表。送礼贵在心意,诸位皆是官宦之家,自然出手不凡。而我不过一介民女,平日里骑马打球,野蛮惯了,自然也只能送上些粗犷之物。”
她故意加重了野蛮那两个字。
众女闻言,面露尴尬,纷纷收回目光。元嘉也是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这些官家小姐,果然还是这个样子。
话毕,薇宁也不愿再呆下去,转身便走出了女宾厢。若换作是从前,她那不甘输的脾气定时要好好争论上一番的,只是如今她已没有经精力参与这些。
出了女宾席,楼下便是男宾席。在场的男客大多喝的烂醉,拉着彼此不肯松手。
她一个姑娘,若是到满是男宾的一楼,怕又要引来风言风语。想了想,薇宁还是靠在了二楼的栏杆上。
薄如纸片的屏风后面,正好照映出女宾厢中那群官宦子女的身影。
今日,若非李家四姑娘邀请她来,她是万般不愿意参加这种宴席的。她实在是讨厌与那些官家小姐共处一室,争风吃醋却都拉着她。
想着,两个人正巧从面前经过。一人看着好似已经醉如烂泥,整个人倒在旁边的人身上,另一人正扶着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
薇宁并没有在意,只是继续张望着,忽然地上的一滴血吸引了她的注意。
血色暗黑,明显是毒血。
可毒血的颜色深成这样,还翻着毒气泡,杜薇宁倒是第一次见。
她靠近蹲下,从腰间的银针包里取出一根银针,轻沾毒血,凑到鼻子下面。
“曼陀生……”
曼陀生作为民间百毒之首,并不常见。薇宁有些错愕,她学习解毒多年,手上经过不少的毒,却从未真正见过曼陀生。没想到今日竟这般巧合,让她给碰到了。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前面的两人身上。
“请等一下!”她追了上去,拦住了那两人的路。
那昏迷之人气息奄奄,唇色乌黑,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是曼陀生之毒的症状。
被拦之人神色一凛,警惕地打量着杜薇宁,语气冰冷:“何事?”
“他是如何中的这毒?”
那人闻言,神色惊异,慌忙开口询问:“中毒?你知道是什么毒?”
薇宁轻点头,缓缓解释道:“这毒并不常见,他是如何染上的?”
“这个说来话长......”那人神色紧张,欲言又止。
“大夫马上就到,再等等吧……”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男子气喘吁吁地赶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那人眉头微皱:“怎么还要等,公子已经这样了......”
“也许我可以试试。”薇宁见状,主动提议。
她自幼年时便拜师学艺,学的便就是解毒之术。多年来她研究过不少毒,大多迎刃而解。唯有这曼陀生,因为极为罕见,她只能对着书卷研究。如今有了这现成的毒体,她自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那俩人闻言,怔怔地看着薇宁,眼神中明显是存疑。
“再拖下去,我可不敢保证他还有没有命活。”薇宁语气冷冽。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好吧,那就拜托姑娘了!”
*****
厢房内。点燃的熏香冒着烟气,香气充斥着整个房间。
床上的的男子半袒露着肩头,露出骇人的伤口。他意识模糊,手臂上的青筋顺势凸起,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
薇宁算准时候,折下两根香棒,走到床边,将香棒凑到那男子耳朵旁,由烟气飘入耳中。随即摘下腰间馕包,从中取银针扎在了男子的额头上。
半刻不到,床上那男子忽地惊醒,朝榻下吐了一口黑血。
“醒了?”一旁的那俩人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太好了,毒血吐出便无性命之忧了。”薇宁面露喜色,随机拔下了男子额头上的银针,收回包中。
她本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却没想到,这香薰耳烛法配合针灸,竟真的能将大部分毒素逼出。如今只要再将伤口表皮的毒素清除便可以了。
想着,薇宁便伸手去拉那男子肩头的衣服,手臂却被一只手忽然紧紧抓住,攥的她有些隐隐发痛。
那男子微微抬着头,苍白如冰雕般的脸上,一双冷眸眼神警惕而疏离,散发出一丝寒气,看的薇宁一阵冷汗。
“这毒厉害着,光吐出毒血还不够,伤口还得清理。”薇宁挤出一丝笑容解释。
男人闻言,怔怔地收回手臂,随即闭上了双眼。
薇宁见状,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男子肩头的衣襟,映入眼帘的是半边健硕的身躯,还有好几处深浅不一的疤痕,触目惊心。她心中咯噔了一下,正准备处理已经发黑凝血的伤口时,衣缝里掉出一枚令牌。
锦衣卫指挥使。
薇宁僵在了原地,她怔怔地盯着那块令牌,拿着镊子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抖着。
这块令牌,她曾见过的。
宏泰五年,九月十五。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是薇宁的十八岁生辰宴。
喧嚣过后,薇宁和父母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杜家参与梁王反叛,现下令抄全家!”
一群人破门而入,一声令下,那晚除了杀戮,惨叫声,满地的尸体,什么也没剩。
她趴在地上,头顶的绣春刀闪着寒光,没有半分犹豫地落下。
刀穿透身体的那一刻,她艰难地抬起眼眸,清楚地瞥见那人腰上的令牌。
锦衣卫指挥使。
......
薇宁缠好绷带,拾起一旁的白布擦手。
那俩人见状,快步上前,扶手作辑:“今日多谢姑娘。”
薇宁低头擦手,语气平淡:“莫要谢我。他这毒可没完全清。”
俩人震惊,不解地面面相觑。
“我虽助他排出了体内的大部分毒素,但仍有余毒残留,若想要痊愈,”她停顿了几秒,一字一顿道:“还需几个疗程。”
那俩人闻言,与床上男子对视一眼,心领神会道:“是。今日多有麻烦姑娘,至于剩下的余毒我家中自有大夫医治,就不叨扰姑娘了。”
薇宁整理的银针的手顿了几秒,随即点了点头。这番拒绝的说辞如此天衣无缝,倒是叫她无法反驳。若再坚持说什么,倒显得她目的不纯似的。
告别之后,薇宁独自离开了厢房。经历了这么一遭,她也无心继续在这宴会待下去,与李家四妹妹短暂地道别之后,便直接回了杜府。
*****
深夜,月色如水,万籁俱寂。
薇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是难以入睡。
她一直记得前世死前锦衣卫说的那句话,
杜家谋反。
她不信。杜家虽为盐商之家,但家训严明。父亲为人温和正直,又怎么会参与谋反之事。
所以自重生以来,她一直在着手调查杜家和梁王的消息。只是她一个女子势单力薄,难以接触朝廷的势力。
如今距离她的十八岁生辰已不到一年,这梁王怕是早已布好天罗地网。但若是能借锦衣卫的手查出梁王的党派,如此定能还杜家真相清白。
薇宁想着,心里闪过一丝窃喜。可很快想到今日的事,笑容又僵在了脸上。
她终究还是小瞧锦衣卫了。今日她故意说出清理余毒那番话试探,想借此机会接近那个指挥使,没想到他们那般警惕,直接拒绝了她。
罢了,薇宁翻了个身,他们可是锦衣卫,杀伐果断,警惕奸诈,又怎会轻信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所说的话。
想着,她闭上眼睛,一夜无梦。
*****
深夜,袁府。
袁澈正坐在榻上。一旁的太医反复地把着他的脉,眉头微皱,片刻之后,收回了袁澈胳膊上的几枚银针。
“大人体内的大部分毒素已经排除,并无性命之忧。”太医微微弓着腰,小心地说道。
“剩下的余毒,太医可有法子?”
“大人恕罪!”太医扑地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这毒在下闻所未闻,大人金尊玉体,虽是余毒,可在下也不敢胡乱治疗......”
袁澈理了理衣服,声线平平:“太医不必自责。天福,送大人回去。”
天福闻言,几步上前掺起地上的太医,送出了门外。片刻之后,他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穿着粗气道,“大人,刚刚来报,说是放毒针的人跑了!”
袁澈微点头。他早已料到,放毒针之人既能混入李大人的宴会,定不是等闲之辈,又怎会那么轻易的找到。
他坐在原地,摸了摸肩头的伤口。想起今日在不夜天遇到的那个女子,她既知道这毒......
也许,可以从她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