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死路。

    滂沱大雨冲淡了周遭恶臭的气息，女人缩在爬满青苔的墙角，浑身颤栗，满身泥泞。

    那身神圣的警服被雨水浸得湿透。

    墙头一盏微弱至极的白炽灯摇摇欲坠，是这深渊里唯一的光源。

    杨些努力抑制着自己难捱的呼吸，耳边缓慢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

    “哗，哗……”是人走在积水中溅起水花的声音，那人脚步分明很轻，在此时此刻的杨些听来却异常刺耳，强压着躁动不安的心脏。

    脚步声停下了，就在离她不远处。

    杨些埋在双膝的头颤抖着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极为美艳的眼眸，可惜碎发与泥水混在一起，糊了满脸，显得狼狈不堪。

    约莫三米处，站着一个漆黑的人影，披着亮黑的雨衣，身量高挑，在黑夜中如同一只温顺的蓄势待发的野兽。

    杨些强忍着没惊呼出声。

    天边闪了一瞬，白光持续的时间不长不短，正好够她看清雨衣帽下来人的样貌。

    杨些眼眶中雨水与泪水不分彼此，她早该猜到的，到此时，也没有自己幻想中的那样惊讶。

    “轰隆，”赶不上光速的雷声迟迟鸣响。

    她害怕了，试图往后再退，可背靠的已经是死胡同的墙角。

    “阿些。”男人开口，语调含着几分森冷，令人毛骨悚然。

    杨些眼周充血，鼻腔艰难地维持着呼吸，嘶哑地低吼：“你别过来！”

    男人一步步逼近，杨些再次无用功地挣扎了一遍，可手腕与脚踝上捆绑着的麻绳纹丝不动，她心里那棵空中楼阁般的稻草终于拦腰断折。

    男人在她面前蹲下，将头上雨衣的帽子往后摘下。

    他的脸笼罩在头顶白炽灯照射的可见范围内，已经到了这一刻，杨些依然感觉难以置信，她直视他，眼神痛苦，而又坚忍。

    黑衣人扯着嘴角轻笑一声，仿佛是对杨些的嘲笑和悲悯，原本还算柔和的五官在这一笑的衬托下似乎也具有了攻击性。

    “没想到吧，”男人前额的发梢挂着刚刚落下的雨滴，嘴唇在昏暗光线中红得刺眼，“我就是这一切，暗处中的那只手。”

    杨些红着眼，死死盯着他，男人见她这副宁死不屈的模样，眼神愈发玩味起来。

    男人伸出手，抚上杨些躲无可躲的脸颊，杨些咬牙道：“秦潜，你给我滚！”

    秦潜笑得温柔，手指却发狠掐着她的下巴，将她拉近自己，他轻声说：

    “我爱你。”

    说完，他便吻住了她的唇。

    杨些顿时瞳孔放大，是真真实实的错愕。

    触感温热的吻强势霸道，杨些下意识看向旁边，却没有听见导演叫停。

    这几秒钟漫长无比，直到导演喊了“咔”，男人才终止了这个缠绵的吻。

    苏寒蕊面色绯红，胸膛起伏轻轻喘着气，发红的眼尾楚楚可怜，但眸色与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的：“过了吧。”

    男演员似乎在一瞬间就收敛起了方才外露的锋芒，耷拉的眼尾透出几分不知是真是假的愧疚，“抱歉，入戏太深。”

    这时周围的照明灯都亮了起来，导演提着扩音机，豪爽地笑道：“很好！一遍过！”

    助理和工作人员递来了毛巾，苏寒蕊不再看他，任由助理给她裹上毛巾，走到棚架下休息去了。

    路导笑得眼角的细纹都深了几分，“二位辛苦了，来，小苏，给你准备了姜茶，今天就到这里，回去休息吧。”

    苏寒蕊接过路导递来的杯子，轻声道了谢。

    “眠青啊，谢谢你愿意帮这个忙，叔今晚请你们吃顿饭。”

    苏寒蕊抿着姜茶，抬眼，恰好撞进鹿眠青的视线，鹿眠青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苏寒蕊似状无意地将眼神抛了回去，然后低头继续喝手里暖烘烘的姜茶。

    鹿眠青若有似无的视线在她身上继续停留了一会，才转向身前矮他一头的导演。

    鹿眠青表情淡淡的，丝毫不给路导面子：“今晚有事，吃饭就不必了，我先走了。”

    苏寒蕊表面上专心喝着热茶，余光却不自觉地跟随着鹿眠青离开的方向。

    当真是……许久未见了。

    去年苏寒蕊接到了人生中第一部女主剧，虽然算不上大制作，但对在演艺圈跑了几年龙套的她来说，可谓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在剧里饰演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女刑警，在查办一系列诡谲的连环案过程中，发现此一切都隐约有一双隐蔽的手在暗中操作。

    而鹿眠青客串的这个角色，就是在全剧一直活在众人的对话中，和女主杨些渊源颇深的警界大佬，亦是全篇最大的反派。

    路导为找这个角色面了很多人，无一能让他满意，在导演和编剧已经开始商量着减掉反派这几十秒的出场时间时，路导在穷途末路拨了电话给鹿眠青。

    鹿眠青是圈内如今炙手可热的实力派演员，按理说瞧不上小导演的小制作，更何况，鹿眠青对感情戏向来是能拒就拒。

    后来据说鹿眠青是路导的亲戚，所以答应客串了这个角色。

    顶流行程自然比较满，时间也是由鹿眠青说了算，从下午接到消息说今晚要排上这场戏，苏寒蕊的精神便一直是恍惚的。

    今天是鹿眠青的生日，亦是七年前，她和鹿眠青最后一次见面的日子，算上今天便整整七年了。

    不知是他有意为之，还是苏寒蕊自作多情。

    “苏苏，车到了。”她的助理秦沐真打断了她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嗯好。”

    秦沐真是苏寒蕊高中的同学兼好友，毕业后工作上不顺心，便辞职累给苏寒蕊当助理。

    也是现在还有来往的，为数不多知道她与鹿眠青之间往事的人，毕竟当初她和苏寒蕊，鹿眠青，和沈逸四个人曾是无事便扎堆的好友。

    秦沐真知道今天苏寒蕊和鹿眠青搭戏，情绪不会好，难得没有在一边输出彩虹屁。

    苏寒蕊停下脚步，她的保姆车旁，站着一个人，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发光的屏幕照清了那人的脸。

    精致立体的五官在单一的光源下明暗分明，眼尾平直狭长，明媚中夹带着几分英气。

    秦沐真和苏寒蕊默契地无视了鹿眠青的存在，径直去开车门。

    “苏寒蕊。”鹿眠青喊她的名字，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意味，似乎只是正常地打个招呼。

    苏寒蕊动作微顿，犹豫了一会，出于礼貌，还是转头，静静地问：“有事？”

    秦沐真品味了一番这两人之间的气场，识时务地先上了车。

    鹿眠青将手机屏幕熄了，双手环抱在胸前，靠墙站立。

    两人默不作声对视片刻，苏寒蕊见他不说话，转身准备上车。

    这时，背后鹿眠青才悠悠地出声，“现在的我……能配得上你了吧，苏小姐。”

    镜头前所展示出来的高傲、不羁，在霎时间烟消云散，空余满腹自嘲。

    苏寒蕊的脖子仿佛被冻住一般，她没有回头，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

    “生日快乐。”

    她说，话音落下时，保姆车的门已经关上了。

    算是补上七年前未曾开口的那句祝福。

    保姆车驶出拍摄场地，苏寒蕊问秦沐真：“有热水吗？”

    “有的，”秦沐真拿出保温瓶，“给。”

    姜茶的辣味在口腔中残留，直冲鼻尖，苏寒蕊仰头灌了几大口热水，才勉强浇灭了那股冲劲。

    “你们这么多年真就没有联系过吗？”秦沐真看她这副模样没忍住问。

    苏寒蕊摇摇头，“上大学后就没有了。”

    秦沐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你们当初因为什么分手啊？”

    问完秦沐真就后悔了，正想说点什么找补回来，没成想苏寒蕊回答得毫不犹豫：“因为学习呗。”

    “啊，鹿眠青成绩也不差吧，我记得他高三时虽然没和你一起分到一班，但二班也很强了。”

    苏寒蕊抱着保温杯，眼神有些微醺，秦沐真怀疑她喝的不是水，是酒。

    苏寒蕊：“我当时退步了，老师给的压力挺大的。”

    “你和他提的？”

    苏寒蕊摇头，“没。”

    秦沐真有些搞不懂了，“那他提的？”

    “不是，”苏寒蕊仰头看窗外，“那天……我们本来还好好地在聊高考之后的事，然后我就突然有一点……情绪崩溃吧，我就再也没回过他的消息了。”

    “聊一半就失踪？”秦沐真有些讶异。

    “嗯。”

    秦沐真顿时有点可怜鹿眠青。

    秦沐真：“他后面没再来找你么？”

    苏寒蕊抿了抿嘴：“他给我发了几天消息问我怎么了，我都没搭理，他也就明白我的意思了，高三一年，都没再来打扰我。”

    “我知道，”苏寒蕊补充道：“我这么做不好，但我拉不下脸和他道歉，再说，道歉能弥补什么呢，亡羊补牢？人家估计也不稀罕。”

    秦沐真捏捏她的肩，“你这个……真的有点杀人诛心了啊蕊。”

    这次的取景地刚好在上清，苏寒蕊可以回家去住，一进门，她立马拿上睡衣进浴室洗澡。

    七月份正好是雨季，方才拍摄的雨是天然降雨，淋了个浑身湿透的她只换了身衣服就回来了，现在全身难受得慌。

    浴室内水汽弥漫，但终没有容她痛快舒服地洗个热水澡，门外手机发了疯似的狂响，原本还算平静宁和的心情也被搅得乱糟糟的。

    “喂，”她终于接起了电话，身上裹的还是随意套上的浴袍。

    不出所料，来电是她的经纪人裴姐。

    裴姐手中不止苏寒蕊一个艺人，而且她是最糊的那个，她和她的经纪人也没有很熟络。

    凌晨两点钟给她打电话，一定是有要紧事。

    果不其然，裴姐那边嗓音淡淡的，“你出息了苏寒蕊。”

    苏寒蕊疑惑。

    “乐游点名邀请你去参加他们下一期的录制。”裴姐解释道。

    乐游是国内一档口碑很好的老牌室内综艺。

    苏寒蕊斟酌了一会，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不是好事吗？”

    “光听到这里算好事，但之所以乐游会临时找人，是因为这一期与鹿眠青搭档的女嘉宾有事参加不了录制。”

    听见鹿眠青的名字，苏寒蕊眉心微跳。

    “你去了，就是要替这个位置，成为鹿眠青的搭档。”听声音都能想象出裴姐现在扶着额头的样子，“鹿眠青最近势头太盛了，以你的咖位，和她搭档怕是对你有影响。”

    苏寒蕊若有所思地听着。

    “虽然不知道乐游那边为什么突然找到你，但你如果不去，总归是错失了一个很好的曝光机会。”裴姐陈述完，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希望你去。”

    裴姐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便是做了决定，不论苏寒蕊说什么她都能驳回来，苏寒蕊也没再多想劳神伤身，直接应下了。

    通话结束，空旷的屋子里再度恢复寂静。

    不知鹿眠青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

    晨光熹微，苏寒蕊如往常一样，是被门铃声叫醒的，只是今天门铃的响声急促了不少。

    昨夜失眠小半宿，苏寒蕊眼皮如铁皮般重，扶着胀痛的脑袋去给秦沐真开门。

    门“咔嚓”一声开了，紧接着是秦沐真惊天动地的嗓门。

    “天塌了姐！”

    苏寒蕊揉揉惺忪的睡眼，淡定地嗡嗡道：“什么事？”

    秦沐真推着她进屋，便走边说，“你上热搜了，榜一！”

    苏寒蕊依旧没什么波澜，“因为什么？”

    “你昨晚，和鹿眠青那段戏被人发了出去，鹿眠青那些女友粉破防了。”

    苏寒蕊接过她递来的手机，热搜上一个营销号发布了一段视频，有些模糊，但能看得出视频里面的男女主是谁。

    苏寒蕊划拉两下那些激情的破防言论，将手机扔还给她，“不算坏事。”

    “我的蕊啊你是真不急，鹿眠青他之前就没演过亲密戏，况且这场本来就定的借位，临时改的真亲，网友的脑洞什么都联想得出来……”

    鹿眠青在此之前确实没有接过这种尺度的亲密戏，有也是用替身，如此的职业精神能在这个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全凭不同凡俗的长相和过硬的演技。

    陡然破例，对手演员还是没什么名气和作品的苏寒蕊，不免令人生疑。

    和裴姐通了电话，公司那边的意思是静观其变。

    意料之中，舆论风向在下午发生了偏转。

    刚开始有许多质疑苏寒蕊攀高户，以及苏寒蕊和鹿眠青私下关系的言论，鹿眠青工作室发博澄清，表明演员的职业应为拍摄效果服务。

    除了个别不理智粉依然在拿苏寒蕊开刀，大多数网友的关注点放在了苏寒蕊的演技和颜值上，苏寒蕊之前演过的一些不起眼的小角色被网友翻了出来，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可，给她带来了很高的一波关注度。

    “我靠你火了苏寒蕊！”秦沐真在感叹时，苏寒蕊总感觉这波热度来得蹊跷，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她如今只是一个小透明，这件事给鹿眠青带来的负面影响比她深，鹿眠青没理由这么做。

    准确地说，任何人都没有推波助澜的理由。

    或许是她想多了吧，可能真的就单纯是凭借着鹿眠青的热度自然发酵。

    当天晚上，乐游节目组公布了新一期节目的嘉宾名单，苏寒蕊这个名字的出现，刚平息不久的舆论又迅速膨胀了起来。

    尽管节目组明确说明了对鹿眠青原搭档的缺席表示很遗憾，但清早的热搜让不少刚认识苏寒蕊的人不淡定了。

    莫不是苏寒蕊在公司自知在公司的边缘化地位，她自己都会怀疑这是炒作的手段。

    不蠢的人都看的出来，以苏寒蕊如今的咖位，与一线顶流炒作，那已经不只是不自量力的程度了。

    网络上的形势愈演愈烈，苏寒蕊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从一个在圈内几乎查无此人的糊糊，变成如同过街老鼠般谁路过都要留下几个难听字眼的人物。

    苏寒蕊将手机里除了电话以外的软件卸载了个干净，似乎这样就能保自己耳目清净。

    网络环境如此之糟糕，乐游官方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在苏寒蕊的经纪人主动提出放弃这个机会后，乐游以天价毁约金劝退，一副非苏寒蕊上这期节目不可的架势。

    苏寒蕊本想自掏腰包了结这个事，但她深知，拒了这次，她在这个圈子里便很难再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