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太和周老太爷交代完并未多留,没有虚情假意的关怀,只有闪躲和逃避的不言不语,走得悄无声息。
周父更是拂袖而去,未置一言。
瞧着方向,应当是去梅苑安慰爱妾和爱女。
周潆楚脸小,皮肤本就白皙,今日又哭了一场,费心费神。脸上是未干的泪痕,翠枝都来不及擦又是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一双原本澄澈的眼眸此时满是红丝,睫翼被染湿,像一个受伤的小鹿。
她身子纤瘦,方才伤心至极时几度站不稳,是赵世临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周潆楚低垂着头,赵世临看不到她眼中掩藏住的讥讽。
被泡在父亲和生母蜜罐子里长大的庶女,是她这个生母早逝,且从来没有被真正入过眼的嫡女怎么也比不上的。
素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牵住赵世临月白色的衣袖,一点一点攥紧到手指发白,周潆楚低垂的脖颈清晰地显露出骨骼的形状,生动而瘦弱,乌黑油亮的长发映入眼帘,赵世临心里的的滋味若是能描述,恐怕是被人强行喂了一口不太好喝的酒。
女子从微不可察地细微抖动,到肩膀都在肉眼可见地颤.抖,周潆楚正低着头流泪,好不委屈。
赵世临本只是虚扶着她,心中正五味杂陈,察觉女子牵着他的袖子哭得可怜,眸中是肉眼可见的慌乱,他扶着她的肩躬身去看她的脸,果然是满脸泪痕。
青芽心疼极了,攥着翠枝的手不知道该如何了,也不敢贸然上前给主子擦泪,着急地哽咽:“小姐,你别这样,奴婢心疼……”
翠枝眼里也盈泪,鼻头发酸跟着点头。
赵世临眼中此时只有眼前的姑娘,想腾出手用丝帕给她擦泪,谁知被姑娘先一步搂住了腰,当即呼吸一滞,后知后觉用手搂住她的肩背,一下一下抚着,“不哭,不哭。”
周潆楚一手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一手搂住他的半个腰身,轻轻靠在他的肩头,泪花沁湿了衣衫,从温热到微凉。
“赵公子,我好累。”周潆楚声音很小,颇有几分自言自语的意味。
赵世临心口如蚁噬,手上的动作在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后停了下来,嗓音轻而柔:“我们走。”
周潆楚抽泣的生声音渐渐小了起来,点了点头。
赵世临原抚着周潆楚脊背的手接过翠枝手上的帕子,哄她,“阿楚不哭。”他松开周潆楚,露出她白生生的小脸,弯着腰给她擦眼泪,“我送你回院子可好?”
周潆楚黛眉微蹙,轻轻咬住下.唇,任由赵世临动作,等擦好了,赵世临才牵着她往出走。
赵世临身量高,走在周潆楚斜前方,替她挡住了很多视线。她垂着头往前走,青芽在前方引路。
周潆楚院子偏些,可到底在后院,方才哄她说话莽撞了些,此时反应过来,及时停下步子。
过了拱门就是后院,赵世临转过身来看她,“回去好好休息,身子要紧。”
“照顾好你们主子,有什么事可派人来找我。”赵世临看向翠枝和青芽。
“多谢公子。”
周莹粗知他要走,没松手,“赵公子……”
“若是道谢的话,便不必说了。”赵世临笑着用另一只手把她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周潆楚嘴唇翕动,愣神地看了一瞬,喉头微动,“公子就没有疑问?”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还请了他?
赵世临凝视着周潆楚的眸子,“周小姐,我们日子还长,我不急于一时。”
“更何况,一件令你伤心至此的事,我不忍心。”
周潆楚错愕地望着他,“你……”
“赵公子,我与他从没有纠缠不清。”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赵世临眸子微微一颤,“我信你。”
“你手腕上的红痕,记得涂药。”赵世临抬手将她头上的步摇扶正,“照顾好自己,等我来娶你。”
“嗯。”周潆楚唇边漾开浅浅的笑意,轻轻点头。
“阿楚,其实你可以冷情一些。”
周家人不值。
怕周潆楚不喜,赵世临有些后悔,“是我失言。”
“我明白的。”
赵世临微微松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手,还没转身,袖口又被拉住了,“赵公子。”
赵世临疑惑回头,只见周潆楚把腰间挂着的莲花玉佩取了下来,递给他,“若不是今日公子与我站在一边,我还不知有多狼狈无助。总之,赵公子,谢谢你能出现。”
“这个玉佩是我周岁时,母亲送我的,今日我想与你换。”
他的玉坠子也十分重要,眼下却在她这里。
“周小姐……”赵世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周潆楚朝他走近,把玉佩挂在他的腰间,然后让他低头,在他耳边轻语:“我们成亲之日,再换回来好不好?”
“到时候,你亲手给我带上,我也亲手给你带上。”
热气扑在赵世临的耳朵上,有些痒。
周潆楚攀在赵世临肩上的手放了下来,站直了身子,却没有往后退,“这玉佩于我而言,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信任公子,所以交与你保管,到时候可是要还给我的。”
她说着说着或许是有些不好意思,缓缓低了眼不去看他。
“好,听你的。”成亲时给你带上。
于他而言,周潆楚何尝不是朝自己走近?
“赵公子,我等你。”等你将我带出周家。
“好。”
周潆楚注视着赵世临越走越远,脸上却没了方才的女儿家姿态,此时脸上淡淡,收回眸子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眼中不悦一闪而过,也没再看赵世临是否已经消失在转角,转身朝后院走去。
赵世临回头时,只瞧见了周潆楚青白色的一片衣角,心中那分失落被他抓住后藏了起来,大步流星往出走。
周潆楚住在暖香阁,院子不算大,却有个小阁楼。周潆楚喜欢坐在阁楼上看周府的各个角落,只要她能看见的地方,什么时候下人换值,哪些宅院翻修过,她都知道。
暖香阁其实最初那几年,并不暖和,母亲早逝父亲冷待,没有多少人能好好待她。八岁之前,是母亲身边伺.候的粗使婆子带大的,过得并不好。祖父祖母偶尔能想起她,给她送些吃食衣裳甚至是首饰银子,可她的那个匣子里却越来越少,银子也是隔三差五少几颗。
于是在她八岁那年,老婆婆死了,溺毙在一口井里。
周潆楚提着裙摆进了屋内,屋内熏着安神香,连通里间的珠帘两侧各垂挂着一枚镂空嵌宝银丝香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周潆楚懒洋洋地卧在美人榻上,任由青芽给自己上药。
冰凉的触感冲淡了周潆楚心中的不虞,“婚服准备得如何了?”
翠枝回:“绣娘还在赶制,兴许十日左右。”
“嗯。”
“你们跟我也有八年了,如今都已是大姑娘。”手上的药膏已经涂好,周潆楚坐直身子,招手让她们到自己跟前来,“待出嫁,我会放你们出府,回归自由身。”
当年她八岁,身边伺.候的婆子死了,总要有人照顾她,或许是她哭得可怜,又或许是老太爷想到了她的母亲,总之心软亲自带她出府挑丫鬟,她一眼就相中了她们。
“宅院于女子而言是牢笼,你们若是能嫁得平常人家,总归好些。”
青芽和翠枝一听,一下子就跪了下来,“主子是不要我们了吗?”
“我们与小姐相依为命七八载,不似亲人胜似亲人,奴婢们怎会舍得让小姐一人远嫁,一人面对赵家人?”翠枝泪眼婆娑,脊背笔直,盯着周潆楚一字一句道。
“小姐,我们没有亲人,也不愿嫁人……小姐,我们会陪着你。”青芽抓住周潆楚的手,哭着说道。
周家是牢笼,是泥沼,她既然远嫁,翠枝和青芽就有机会回归普通人生活,不必跟着她进入另一个牢笼。
周潆楚忽然眼睛有些酸涩,把手抽回来,“你们怎么就不听话?”
于她而言,翠枝和青芽是最亲近的人,更要活得自由快活,而不是跟着她待在后院里勾心斗角。
翠枝和青芽明白主子的心思,可她们更心疼影只形孤的周潆楚,“小姐,您不能就这样撇下我们,每日照顾小姐陪着小姐已经是融入我与青芽骨血的事,若是您就这样抛弃我们,我们怎么活得自在?”
“小姐,求您让我们陪着你。”翠枝与青芽盈盈一拜。
青芽埋首说道:“与其将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不如跟随自己的心活。”
周潆楚看着她们,忽然释然了,青芽说得对,像她们这样的年轻且有几分姿色的姑娘,若是被有心人算计,又是怎样的后果?
“若你们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周潆楚知道她们的心性,也知道她们说的都是心里话,于是轻叹一口气,亲自将她们扶起来,“翠枝青芽,你们若是有了更好的去处,要与我说,我定不会拦你们。”
只要她们能过得更好,她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来去自由。
母亲不就是这样吗?来去都是一个人。
连自己也没能留住她。
周潆楚的妥协让两人喜极而泣,一人抓着周潆楚的一只手激动不已,“听小姐的!”
“美.色或许能得一时好,却得不了一辈子。”周潆楚忽然笑着说道。
她当然知道赵世临能这样对她,一定与这副皮囊脱不了干系,能用自己的优势博得更大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届时纵使年老色衰,也稳坐钓鱼台。
情爱是最不值钱的,却又是有价值的。
“你们跟着我,也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周潆楚笑着用手指给她们擦泪,“不过真的到那种地步,我会放你们走。”
“人不能耽于情爱,起码女子不能。”
“那赵公子……”青芽朦胧的一双眼看向周潆楚,想说些什么。
周潆楚点了点她的鼻尖,说:“或许他真的对我有几分真心,可谁能保证这份真心和喜爱能一直维持下去?”
“我会好好活着。”
嫁给他后,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