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为:
李渔:《丑郎君怕娇偏得艳》
改为:《罗刹女怕俊偏得俏》
诗云:
天公局法乱如麻,十对妻夫九配差。
常使娇莺栖老树,惯教顽石伴奇花。
合欢床上眠仇侣,交颈帏中带软枷。
只有鸳鸯无错配,不须梦里抱琵琶。
这首诗单说世上姻缘一事,错配者多,使人不能无恨。这种恨与别的心事不同,别的心事可以说得出,医得好,惟有这桩心事,叫做哑子愁、终身病,是说不出、医不好的。
若是美娘子娶了丑郎君,还好到朋友面前去诉诉苦,兄弟人家去遣遣兴,纵然改正不得,也还有个娶侍讨郎的后门。
只有美夫身了丑妻,才子配了俗女,只有两扇死门,并无半条生路,这才叫做真苦。
古来“蓝颜薄命”四个字已说尽了,只是这四个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他有了蓝颜,然后才薄命,只为他应该薄命,所以才罚做蓝颜。但凡生出个蓝颜郎君来,就是薄命之坯了,那里还有好妻子到他嫁,好福分到他享?
当初有个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转来,说曾在地狱中看见阎王升殿,鬼判带许多恶人听他审录。
她逐个酌其罪之轻重,都罚他变猪变狗、变牛变马去了,只有一个极恶之人,没有甚么变得。
阎王想了一会,点点头道:“罚你做一个绝标致的男子,嫁一个极丑陋的女子,夫妻都活百岁,将你禁锢终身,才准折得你的罪孽。”
那恶人只道罪重罚轻,欢欢喜喜地去了。
判官问道:“他的罪案如山,就变做猪狗牛马,还不足以尽其辜,为何反得这般美报?”
阎王道:“你那里晓得,猪狗牛马虽是个畜生,倒落得无知无识,受别人豢养终身,不多几年,便可超生转世;就是临死受刑,也不过是一刀之苦。
那男人有了绝标致的颜色,一定乖巧聪明,心高志大,要想嫁西施、貂蝉一般的女子。及至配了个愚丑妻子,自然心志不遂,终日忧煎涕泣,度日如年,不消人去磨他,他自己会磨自己了。
若是妻子先死,他还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锢终身;就使他自己短命,也不过像猪狗牛马,拼受一刀一索之苦,依旧可以超生转世,也不叫做禁锢终身;
我如今教他偕老百年,一世受别人几世的磨难,这才是惩奸治恶的极刑,你们那里晓得?”
看官,照阎王这等说来,蓝颜果是薄命的根由,
薄命定是蓝颜的结果,那哑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终身病自然是医不好的了?
我如今又有个消哑子愁、医终身病的法子,传与世上佳人,大家都要紧记。这个法子不用别的东西,就用“蓝颜薄命”这一句话做个四字金丹。
但凡男人家生到十二三岁的时节,自己把镜子照一照,若还眼大眉粗,发黄肌黑,这就是第一种恭喜之兆了。将来决有十全的妻子,不消去占卜;
若有二三分姿色,还有七八分的娘子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只好三四分的娘子了;
万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聪明才技,就要晓得是个薄命之坯,只管打点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妻子,时时刻刻以此为念。看见才貌俱全的女子,晓得不是自己的对头,眼睛不消偷觑,心上不消妄想,预先这等磨炼起来。
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妻子,只当逢其故主,自然贴意安心,那阎罗王的极刑自然受不着了。若还侥幸嫁着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丑妻子,就是出于望外,不但不怨恨,还要欢喜起来了。
人人都用这个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哑子愁也不生,终身病也不害,没有死路,只有生门,这“蓝颜薄命”的一句话岂不是四字金丹?
做这回小说的人,就是男科的国手了。
奉劝世间不曾出阁的公子,服药于未病之先;已归金屋的郎君,收功于瞑眩之后,莫待病入膏肓,才悔逢医不早。
我如今再把一桩实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话出于阎王之口,入于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还魂说鬼,没有见证的。
明朝嘉靖年间,湖广荆州府有个财主,姓阙字里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后来一代富似一代,到她母亲手里,就算荆州第一个富翁。
只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贝,不出无贝之才,莫说举人进士挣扎不来,就是一顶秀才头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
里侯自六岁上学,读到十七八岁,刚刚只会记账,连拜帖也要央人替写。
内才不济也罢了,那个相貌,一发丑得可怜。凡世上人的恶状,都合来聚在她一身,半件也不教遗漏。好事的就替她取个别号,叫做“阙不全”。
为甚么取这三个字?只因她五官四肢,都带些毛病,件件都阙,件件都不全阙,所以叫做“阙不全”。那几件毛病?
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秃,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跷,脚跟点点;鼻不全赤,依稀略见酒糟痕;发不全黄,朦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带双声;
背不全驼,颈后肉但高一寸;还有一张歪不全之口,忽动忽静,暗中似有人提;更余两道出不全之眉,或断或连,眼上如经樵采。
古语道得好:“福在丑人边。”她这等一个相貌,享这样的家私,也够得紧了。谁想她的丈夫,又是个绝代美男。
母亲在日,聘过邹长史之子,此子系长史小郎所生,结亲之时,才四五岁,长史只道一个通房之子,许了鼎富之家,做个财主公也罢了,何必定要想诰命郎君?所以一说便许,不问儿妻何如。
谁想长大来,竟替娘爷争气不过。他的姿貌虽则风度翩翩,有仙君临凡之致,也还不叫做倾国倾城;独有那种聪明,可称绝世。
垂髫的时节,与姐妹同学读书,别人读一行,他读得四五行,老师讲一句,他悟到十来句。等到将次及笄,不便从师的时节,他已青出于蓝,也用老师不着了。
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只因长史平日以书画擅长,他立在旁边看看,就学会了,写画出来竟与母亲无异,就做了母亲的捉刀人,时常替她代笔。
后来长史游宦四方,将他带在任所。及至任满还乡,阙里侯又在丧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阕,女男都已二十外了。
长史当日许亲之时,不料儿子聪明至此,也不料儿媳愚丑至此。直到这个时候,方才晓得错配了姻缘,却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
邹公子也只道财主人家女儿,生来定有些福相,决不至于鳅头鼠脑。那“阙不全”的名号,家中个个晓得,单瞒得他一人。
里侯服满之后,央人来催亲,长史不好回得,只得凭她迎娶过门。
成亲之夜,拜堂礼毕,齐入洞房。里侯是二十多岁的新娘,见了这样夫郎,那里用得着软款温柔,连合卺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他上床。
只是自己晓得容貌不济,夫郎看见定要做作起来,就趁他不曾抬头,一口气先把灯吹灭了,然后走近身去,替他解带宽衣。
邹公子是赋过摽梅的男子,也肯脱套,不消得新娘死拖硬扯,顺手带带也就上床。……摧残之际,定有一番狼藉,男人家这种磨难,与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这也不消细说。
只是云收雨散之后,觉得床上有一阵气息,甚是难闻。
邹公子不住把鼻子乱嗅,疑她床上有臭虫,那里晓得里侯身上,又有三种异香,不消烧沉檀、点安息,自然会从皮里透出来的。那三种?口气、体气、脚气。
邹公子闻见的是第二种,俗语叫做狐腥气。那口里的因她自己藏拙,不敢亲嘴,所以不曾闻见。脚上的因做一头睡了,相去有风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闻见。
邹公子把被里闻一闻,又把被外闻一闻,觉得被外还略好些,就晓得是她身上的原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
只见过了一会,新郎说起话来,那口中的秽气对着鼻子直喷,竟像吃了生葱大蒜的一般。
邹公子的鼻子是放在香炉上过世的,那里当得这个熏法?一霎时心翻意倒起来,欲待起来呕唾,又怕新娘知道嫌她,不是做新人的厚道,只得拼命忍住,忍得她睡着了,流水爬到脚头去睡。谁想她的尊足与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尸,撞着臭鲞,弄得个进退无门。
坐在床上思量道:“我这等一个精洁之人,嫁着这等一个污秽之物,分明是苏合遇了蜣螂,这一世怎么腌臜得过?我昨日拜堂的时节,只因怕羞不敢抬头,不曾看见她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观,就是身上有些气息,我拼得用些水磨工夫,把她刮洗出来,再做几个香囊与她佩带,或者也还掩饰得过。万一面貌再不济,我这一生一世怎么了?”
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她的面孔。谁想天也替她藏拙,黑魆魆的再不肯亮。等得精神倦怠,不觉睡去,忽然醒来,却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
里侯正睡到好处,谁想有人在帐里描她的睡容,邹公子把她脸上一看,吓得大汗直流,还疑心不曾醒来,在梦中见鬼,睁开眼睛把各处一相,才晓得是真,就放声大哭起来。
里侯在梦中惊醒,只说他思想娘爷,就坐起身来,把一只粗而且黑的手臂搭着她腻而且白的香肩,劝他耐烦些,不要哭罢。
谁想越劝得慌,他越哭得狠,直等里侯穿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离了眼前方才歇息一会;等得走进房来,依旧从头哭起。从此以后,虽则同床共枕,犹如带锁披枷,憎嫌妻子的意思,虽不好明说出来,却处处示之以意。
里侯家里另有一所书房,同在一宅之中,却有彼此之别。邹公子看在眼里,就瞒了里侯,教人雕一尊观音法像,装金完了,请到书房。
待满月之后,拣个好日,对里侯道:
“我当初做男儿的时节,一心要皈依三宝,只因许了你家,不好祝发。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妻夫,缘法也不为不尽,如今要求你大舍慈悲,把书房布施与我,改为静室,做个在家出家。我从今日起,就吃了长斋,到书房去独宿,终日看经念佛,打坐参禅,以修来世。你可另娶一房,当家生女。随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只是不要来搅我的清规。”
说完,跪下来拜了四拜,竟到书房去了。
里侯劝他又不听,扯他又不住,等到晚上,只得携了枕席,到书房去就他。
谁想他把门窗户扇都封锁了,犹如坐关一般,只留一个侍儿在关中服侍。里侯四顾彷徨,无门可入,只得转去独宿一宵。
到次日,接了丈母丈人进去苦劝,自己跪在门外哀求,怎奈他立定主意,并不回头。
过了几时,里侯善劝劝不转,只得用恶劝了。吩咐手下人不许送饭进去,他饿不过自然会钻出来。谁想邹公子求死不得,情愿做伯夷、叔齐,一连饿了两日,全无求食之心。
里侯恐怕弄出人命来,依旧叫人送饭。一日立在门外大骂道:
“不贤慧的淫夫!你看甚么经?念甚么佛?修甚么来生?无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济,不能够遂你的淫心,故此在这边装腔使性。你如今要称意不难,待我卖你去为倌,立在门前,只拣中意的扯进去睡就是了。你说你是个公子,又生得标致,我是个平民,又生得丑陋,配你不来么?不是我夸嘴说,只怕没有银子,若拼得大主银子,就是皇子、潘安,也娶得来!你办眼睛看我,我偏要娶个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来,生女育儿,当家立业。你那时节不要懊悔!”
邹公子并不回言,只是念佛。
里侯骂完了,就去叫媒人来吩咐,说要个官宦人家儿子,又要绝顶标致的,竟娶作正,并不做小。只要相得中意,随他要多少财礼,我只管送。就是媒钱也不拘常格,只要遂得意来,一个元宝也情愿谢你。
自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因她许了元宝谢媒,那些走千家的媒人,不分昼夜去替她寻访,第三日就来回复道:“有个何运判的公子,年方二八,容貌赛得过潘安。因他母亲坏了官职,要凑银子寄到任上去完赃,目下正要打发儿子出门,财礼要三百金,这是你出得起的。只是何夫郎要相相儿妻,方才肯许;又要与大郎说过,他是不肯做小的。”
里侯道:
“两件都不难。我的相貌其实不扬,他看了未必肯许,待我央个朋友做替身,去把他相就是了;至于做大一事,一发易处。你如今就进关去对那泼夫讲,说有个绝标致的公子要来作正,你可容不容?万一吓得他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个也只当重娶了这一个,一样把媒钱谢你。”
那媒人听了,情愿趁这主现成媒钱,不愿做那桩欺心交易,就拿出苏秦、张仪的舌头来进关去做说客。
谁想邹公子巴不得娶来作正,才断得他的祸根,若是单单做小,目下虽然捉生替死,只怕久后依旧要起死回生。
就在佛前发誓道:“我若还想在阙家做大,教我万世不得超升。”媒人知道说不转,出去回复里侯,竟到何家作伐。
约了一个日子,只说到某寺烧香,那边相儿妻,这边相新人。到那一日,里侯央一个绝标致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帮闲,跟去偷相,两个预先立在寺里等候。那公子随着父亲,却像行云出岫,冉冉而来,走到面前,只见他:
眉弯两月,目闪双星。摹拟金莲,说三寸,尚无三寸;批评花貌,算十分,还有十分。拜佛时,屈倒蛮腰,露压海棠娇着地;拈香处,伸开纤指,烟笼玉笋细朝天。立下风,暗嗅肌香,甜净居麝兰之外;据上游,俯观发采,氤氲在云雾之间。诚哉绝世佳郎,允矣出尘仙君!
里侯看见,不觉摇头摆尾,露出许多欢欣的丑态。自古道:“两物相形,好丑愈见。”那朋友原生得齐整,又加这个傀儡立在身边,一发觉得风姿嫣然。
何夫郎与公子见了,有甚么不中意?当晚就允了。
里侯随即送聘过门,选了吉日,一样花灯彩轿,娶进门来。
进房之后,何公子斜着星眸,把新娘觑了几觑,可怜两滴珍珠,不知不觉从秋波里泻下来。
里侯知道又来撒了,心上思量道:“前边那一个只因我进门时节娇纵了他,所以后来不受约束。古语道:‘三朝的新郎,月子的孩儿,不可使他弄惯。’我的妻纲,就要从今日整起。”
主意定了,就叫侍儿拿合卺杯来,斟了一杯送过去。何公子笼着双手,只是不接。
里侯道:“交杯酒是做亲的大礼,为甚么不接?我头一次送东西与你,就是这等装模作样,后来怎么样做人家?还不快接了去!”
何公子心上虽然怨恨,见她的话说得正经,只得伸手接来放在桌上。
从来的合卺杯不过沾一沾手,做个意思,后来原是新娘代吃的。里侯只因要整妻纲,见他起先不接,后来听了几句硬话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如今就当真要他吃起来。
对一个侍儿道:“差你去劝酒,若还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侍儿听见,流水走去,把杯递与何公子。公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
里侯又叫一个侍儿去验酒,看干了不曾。侍儿看了来回复道:“一滴也不曾动。”
里侯就怒起来,叫劝酒的过来道:“你难道是不怕家主的么!自古道:‘拿我碗,服我管。’我有银子讨你来,怕管你不下!要你劝一盅酒都不肯依,后来怎么样差你做事!”
叫验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轻一下,要你赔十下”!验酒的怕连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地打。
何公子明晓得她打侍儿惊自己,肚里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脱身,不如权且做个软弱之人,过了几时,拼得寻个自尽罢了。总是要死的人,何须替她啕气?”
见那侍儿打到苦处,就止住道:“不要打,我吃就是了。”
里侯见他畏怯,也就回过脸来,叫侍儿换一杯热酒,自己送过去。
何公子一来怕啕气,二来因嫁了匪人,愤恨不过,索性把酒来做对头,接到手,两三口就干了。
里侯以为得计,喜之不胜,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公子量原不高,三杯之后,不觉酩酊。
里侯慢橹摇船,来捉醉鱼,这晚成亲,比前番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
何公子一来酒醉,二来打点一个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当了尸骸,连那三种异香闻来也不十分觉察。受创之后,一觉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来,梳过了头,就问侍儿道:“我闻得她预先娶过一房,如今为何不见?”
侍儿说:“在书房里看经念佛,再不过来的。”
何公子又问:“为甚么就去看经念佛起来?”
侍儿道:“不知甚么原故,做亲一月,就发起这个愿来,家主千言万语,再劝不转。”
何公子就明白了。到晚间睡的时节,故意欢欢喜喜,对里侯道:“闻得邹公子在那边看经,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
里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面前说了大话,如今应了口,巴不得把何公子送去与他看看,好骋自己的威风。就答应道:“正该如此。”
却说邹公子闻得她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欢喜,又替别人担忧,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别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别人也有眼睛。只除非与她一样奇丑奇臭的才能够相视莫逆;若是稍有几分颜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难道会相安无事不成?”
及至临娶之时,预先叫几个侍儿摆了塘报,“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两下相投不相投,有话就来报我”。
只见娶进门来,头一报说他人物甚是标致;第二报说他与新娘对坐饮酒,全不推辞;第三报说他两个吃得醉醺醺地上床,安稳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边梳洗。
邹公子大惊道:“好涵养,好德性,男中圣人也,我一千也学他不来。”
只见到第三日,有个侍儿拿了香烛毡单,预先来知会道:“新郎要过来拜佛,兼看大郎君。”
邹公子就叫备茶伺候。不上一刻,远远望见里侯携了新人的手,摇摇摆摆而来,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门前看他拜佛;又一眼相着邹公子,看他气不气。
谁想何公子对着观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忏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磕一个头,一连合三次掌,磕三个头,全不像男人家的礼数。
里侯看见,先有些诧异了。又只见他拜完了佛,起来对着邹公子道:“这位就是邹师父么?”
侍儿道:“正是。”
何公子道:“这等,师父请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边,请邹公子坐了好拜。
邹公子不但不肯坐,连拜也不教他拜。正在那边扯扯曳曳,只见里侯嚷起来道:
“胡说!他只因没福做家主公,自己贬入冷宫,原说娶你来作正的,如今只该兄弟相称,那有拜他的道理?好没志气!”
何公子应道:“我今日是徒弟拜师父,不是做小的拜大郎,你不要认错了主意。”
说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邹公子也依样回他。
拜完了,两个对面坐下,才吃得一杯茶,何公子就开谈道:
“师父在上,弟子虽是俗骨凡胎,生来也颇有善愿,只因前世罪重孽深,今生堕落奸人之计,如今也学师父猛省回头,情愿拜为弟子,陪你看经念佛,半步也不敢相离。若有人来缠扰弟子,弟子拼这个臭皮囊去结识她,也落得早生早化。”
邹公子道:“新娘说差了。我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况且我前世与阙家无缘,一进门来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静室,虚左待贤。闻得新郎与家主相得甚欢,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怎么说出这样不情的话来?我如今正喜得了新郎,可保得耳根清净,若是新郎也要如此,将来的静室竟要变做闹场了,连三宝也不得相安,这个断使不得。”
说完,立起身来,竟要送他出去。何公子那里肯走!
里侯立在外边,听见这些说话,气得浑身冰冷。
起先还疑他是套话,及至见邹公子劝他不走,才晓得果是真心,就气冲冲地骂进来道:
“好淫夫!才走得进门,就被人过了气。为甚么要赖在这边?难道我身上是有刺的么?还不快走!”
何公子道:
“你不要做梦,我这等一个如花似玉的人,与你这个魑魅魍魉宿了两夜,也是天样大的人情,海样深的度量,就跳在黄河里洗一千个澡,也去不尽身上的秽气,你也够得紧了。难道还想来玷污我么?”
里侯以前虽然受过邹公子几次言语,却还是绵里藏针、泥中带刺的话,何曾骂得这般出像?况且何公子进门之后,屡事小心,教举杯就举杯,教吃酒就吃酒,只说是个搓得圆捏得扁的了,到如今忽然发起威来,处男变做脱兔,教里侯怎么忍耐得起?
何公子不曾数说得完,她就预先捏了拳头伺候,索性等他说个尽情,然后动手。
到此时,不知不觉何公子的青丝细发已被她揪在手中,一边骂一边打,把邹公子吓得战战兢兢。
只说这等一个娇皮细肉的人,怎经得铁槌样的拳头打起?只得拼命去扯。谁想骂便骂得重,打却打得轻,势便做得凶,心还使得善,打了十几个空心拳头,不曾有一两个到他身上,就故意放松了手,好等他脱身,自己一边骂,一边走出去了。
何公子挣脱身子,号咷痛哭。
大底男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张惶急遽的时节方才看得出来,从容暇豫之时,那一个不会做些娇声,装些美态?及至检点不到之际,本相就要露出来了。
何公子进门拜佛之时,邹公子把他从头看到脚底,真是袅娜异常。头上的髻发大似冰盘,又且黑得可爱,不知他用几子头篦,方才衬贴得来?
及至此时被里侯揪散,披将下去,竟与身子一般长,要半根假发也没有。至于哭声,虽然激烈,却没有一毫破笛之声;满面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迹。种种愁容苦态,都是画中的妩媚,诗里的轻盈,无心中露出来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
邹公子口中不说,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对镜自怜,只说也有几分姿色了,如今看了他,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秽。这样绝世佳郎,尚且落于村夫之手,我们一发是该当的了。”
想了一会,就竭力劝住,教他重新梳起头来。两个对面谈心,一见如故。
到了晚间,里侯叫侍儿请他不去,只得自己走来负荆,唱喏下跪,叫哥呼爷,桩桩丑态都做尽,何公子只当不知。
后来被她苦缠不过,袖里取出一把剃鬟刀,竟要刎死。
里侯怕弄出事来,只得把他交与邹公子,央泥佛劝土佛,若还掌印官委不来,少不得还请你旧官去复任。
却说何公子的容貌,果然比邹公子高一二成,只是肚里的文才,手中的技艺,却不及邹公子万分之一。
从他看经念佛,原是虚名;学他写字看书,倒是实事。何爱邹之才,邹爱何之貌,两个做了一对无名无实的夫夫,阙里侯倒睁着眼睛在旁边吃醋。
熬了半年,不见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
“看这光景,两个都是养不熟的了,他们都守活寡,难道教我绝嗣不成?少不得还要娶一房,叫做三遭为定。前面那两个原怪他不得;一个才思忒高,一个容貌忒好,我原有些配他不来,如今做过两遭把戏,自己也明白了,以后再讨,只去寻那一字不识、粗粗笨笨的,只要会做人家,会生女儿就罢了,何须弄那上书上画的,来磨灭自己?”
算计定了,又去叫媒人吩咐。
媒人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难,若要老实粗笨的何须寻得?我肚里尽有。只是你这等一分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干才承受得起。如今袁进士家现有两个小要打发出门,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姓周的极有福相、极有才干,姓吴的又有才、又有貌,随你要那一个就是。”
里侯道:“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听见这两个字也有些头疼,再不要说起,竟是那姓周的罢了。只是也要过过眼,才好成事。”
媒人道:“这等我先去说一声,明日等你来相就是。”两个约定,媒人竟到袁家去了。
却说袁家这两个小,都是袁进士极得意的。周郎的容貌虽不十分艳丽,却也生得端庄,只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寻死寻活。
至于姓吴的那一个,莫说周郎不如他,就是阙家娶过的那两位公子,有其才者无其貌,有其貌者无其才,只除非两个并做一个,方才敌得他来。
袁进士的夫郎性子极妒,因妻子宠爱这两个小,往常啕气不过,如今乘妻子进京去谒选,要一齐打发出门,以杜将来之祸。
听见阙家要相周郎,又有个打抽丰的举人要相吴郎,袁夫郎不胜之喜,就约明日一齐来相。
里侯因前次央人央坏了事,这番并不假借,竟是自己亲征。
次日走到袁家,恰好遇着打抽丰的举人相中了吴郎出来,闻得财礼已交,约到次日来娶。
里侯道:“举人拣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罢了。”
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会,媒人就请周郎出来,从头至脚任凭检验。
女相男固然仔细,男相女也不草草,周郎把里侯睃了两眼,不觉变下脸来,气冲冲地走进去了。
媒人问里侯中意不中意,里侯道:“才干虽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只是也还嫌他标致,再减得几分姿色便好。”
媒人道:“乡宦人家既相过了,不好不成,劝你将就些娶回去罢。”
里侯只得把财礼交进,自己回去,只等明日做亲。
却说周郎往常在家,听得人说有个姓阙的财主,生得奇丑不堪,有“阙不全”的名号。周郎道:
“我不信一个人身上就有这许多景致,几时从门口经过,教我们出去看看也好。”
这次媒人来说亲,只道有个财主要相,不说姓阙不姓阙,奇丑不奇丑,及至相的时节,周郎见她身上脸上景致不少,就有些疑心起来,又不好问得,只把媒人一顿臭骂说:
“阳间怕没有人家,要到阴间去领鬼来相?”
媒人道:“你不要看错了,她就是荆州城里第一个财主,叫做阙里侯,没有一处不闻名的。”
周郎听见,一发颠作起来道:“我宁死也不嫁她,好好把财礼退去!”
袁夫郎道:“有我做主,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
周郎不敢与大郎君对口,只得忍气吞声进房去了。
天下不均匀的事尽多。周郎在这边有苦难伸,吴郎在那边快活不过。
相他的举人年纪不上三十岁,生得标致异常,又是个有名的才女,吴郎平日极喜看她诗稿的,此时见亲事说成,好不得意,只怪她当夜不娶过门,百岁之中少了一宵恩爱,只得和衣睡了一晚。
熬到次日,绝早起来梳妆,不想那举人差一个管家押媒人来退财礼,说昨日来相的时节,只晓得是个乡绅,不曾问是那一科进士,及至回去细查齿录,才晓得是她母亲的同年,岂有年侄女娶年伯父之理?
夫郎见她说得理正,只得把财礼还她去了。
吴郎一天高兴扫得精光,白白梳了一个新夫头,竟没处用得着。
停一会,阙家轿子到了,媒人去请周郎上轿,只见房门紧闭,再敲不开。
媒人只说他做作,请夫郎去发作他。
谁想敲也不开,叫也不应,及至撬开门来一看,可怜一个有福相的郎君,变做个没收成的死鬼,高高挂在梁上,不知几时吊杀的。
夫郎慌了,与媒人商议道:“我若打发他出门,明日妻主回来,不过啕一场小气;如今逼死人命,将来就有大气啕了,如何了得?”
媒人道:“妻主回来,只说病死的就是。她难道好开棺检尸不成?”
夫郎道:“我家里的人别个都肯隐瞒,只有吴郎那个妖精,那里闭得他的口住?”
媒人想了一会道:
“我有个两全之法在此。那边一头,男人要嫁得慌,女子又不肯娶;这边一头,女子要娶,男人又死了没得嫁。依我的主意,不如待我去说一个谎,只说某娘子又查过了,不是同年,如今依旧要娶,他自然会钻进轿去,竟把他做了周郎嫁与阙家。阙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退来还你不成?就是吴郎到了那边,虽然出轿之时有一番惊吓,也只好肚里咒我几声,难道好跑回来与你说话不成?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他后来学嘴,岂不两便?”
夫郎听见这个妙计,竟要欢喜杀来,就催媒人去说谎。吴郎是一心要嫁的人,听见这句话,那里还肯疑心,走出绣房,把夫郎拜了几拜,头也不回,竟上轿子去了。
及至抬到阙家,把新娘一看,全然不是昨日相见的,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不消思索,就晓得是媒人与夫郎的诡计了。
心上思量道:“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想个妙法出来,保全得今夜无事,就可以算计脱身了。”
只是低着头,思量主意,再不露一些烦恼之容。
里侯昨日相那一个,还嫌他多了几分姿容,怕娶回来啕气,那晓得又被人调了包?
出轿之时,新人反不十分惊慌,倒把新娘吓得魂不附体。
心上思量道:“我不信男人家竟是会变的,只过得一夜,又标致了许多。我不知造了甚么孽障,触犯了天公,只管把这些好男人来磨灭我。”
正在那边怨天恨地,只见吴郎回过朱颜,拆开绛口,从从容容的问道:“你家莫非姓阙么?”
里侯回他:“正是。”
吴郎道:“请问昨日那个媒人与你有甚么冤仇,下这样毒手来摆布你?”
里侯道:“他不过要我几两媒钱罢了,那有甚么冤仇?替人结亲是好事,也不叫做摆布我。”
吴郎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祸事到了,还说不是摆布?”
里侯大惊道:“甚么祸事?”
吴郎道:“你昨日聘的是那一个,可晓得他姓甚么?”
里侯道:“你姓周,我怎么不晓得?”
吴郎道:“认错了,我姓吴,那一个姓周。如今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教我来替他讨命的。”
里侯听见,眼睛吓得直竖,立起身来问道:“这是甚么原故?”
吴郎道:“我与他两个都是袁娘子的爱宠,只因夫郎妒忌,乘她出去选官,瞒了家主,要出脱我们。不想昨日你去相他,又有个举人来相我,一齐下了聘,都说明日来娶。我与周郎约定要替妻主守节,只等轿子一到,两个双双寻死。不想周郎的性子太急,等不到第二日,昨夜就吊死了。不知被那一个走漏了消息,那举人该造化,知道我要寻死,预先叫人来把财礼退了去。及至你家轿子到的时节,夫郎教我来替他,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
那媒人来劝道:‘你既然要死,死在家里也没用,阙家是个有名的财主,你不如嫁过去死在她家,等娘子回来也好说话。难道两条性命了不得她一分人家?’
故此我依他嫁过来,一则替妻主守节,二则替周郎伸冤,三来替你讨一口值钱的棺木,省得死在她家,盛在几块薄板之中,后来抛尸露骨。”
说完,解下束腰带,系在颈上,要自家勒死。
他不曾讲完的时节,里侯先吓得战战兢兢,手脚都抖散了,再见他弄这个圈套,怎不慌上加慌?就一面扯住,一面高声喊道:“大家都来救命!”
吓得那些家人婢仆没脚的赶来,周围立住,扯的扯劝的劝,使吴郎动不得手。里侯才跪下来道:
“吴爷爷,袁夫郎,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甚么上门来害我?我如今不敢相留,就把原轿送你转去,也不敢退甚么财礼,只求你等袁娘子回来,替我说个方便,不要告状,待我送些银子去请罪罢了。”
吴郎道:“你就送我转去,夫郎也不肯相容,依旧要出脱我,我少不得是一死。自古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只是死在这里的快活。”
里侯弄得没主意,只管磕头,求他生个法子,放条生路。吴郎故意踌蹰一会儿,才答应道:“若要救你,除非用个伏兵缓用之计,方才保得你的身家。”
里侯道:“甚么计较?”
吴郎道:“我妻主选了官,少不得就要回来,也是看得见的日子。你只除非另寻一所房屋,将我藏在里边,待她回来的时节,把我送上门去。我对她细讲,说周郎是大娘逼杀的,不干你事;你只因误听媒人的话,说是娘子的主意,才敢上门来相我;及至我过来说出原故,就不敢近身,把我养在一处,待她回来送还。她平素是极爱我的,见我这等说,她不但不摆布你,还感激你不尽,一些祸事也没有了。”
里侯听见,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方才爬起来道:“这等不消别寻房屋,我有一所静室,就在家中,又有两个男人,可以做伴,送你过去安身就是。”
说完,就叫几个侍儿:“快送吴爷爷到书房里去。”
却说邹、何两位公子闻得她又娶了新人,少不得也像前番,叫侍儿来做探子。
谁想那些侍儿听见家主喊人救命,大家都来济困扶危了,那有工夫去说闲话?
两个等得寂然无声,正在那边猜谜,只见许多侍儿簇拥一个爱得人杀的男子走进关来。
先拜了佛,然后与二人行礼,才坐下来,二人就问道:
“今日是佳期,新郎为何不赴洞房花烛,却到这不祥之地来?”
吴郎初进门,还不知这两个是兄弟、是叔伯,听了这句话,打头不应空,就答应道:
“供僧伽的所在,叫做福地,为甚么反说不祥?我此番原是来就死的,今晚叫做忌日,不是甚么佳期。二位的话,句句都说左了。”
两个见他言语来得激烈,晓得是个中人了,再叙几句寒温,就托故起身,叫侍儿到旁边细问。
侍儿把起先的故事说了一番,二人道:“这等也是个脱身之计,只是比我们两个更做得巧些。”
吴郎乘他问侍儿的时节,也扯一个到背后去问:“这两位是家主的甚么人?”
侍儿也把二人的来历说了一番。吴郎暗笑道:“原来同是过来人,也亏他寻得这块避秦之地。”
两边问过了,依旧坐拢来,就不像以前客气,大家把心腹话说做一堆,不但同病相怜,竟要同舟共济。邹公子与他分韵联诗,得了一个社友。何公子与他同俊比俏,凑成一对玉人。三个就在佛前结为兄弟。过到后来,一日好似一日。
不多几时,闻得袁进士补了外官,要回来带家小上任。邹、何二位公子道:
“你如今完璧归赵,只当不曾落地狱,依旧去做天上人了。只是我两个珠沉海底,今生料想不能出头,只好修个来世罢了。”
吴郎道:“我回去见了袁娘,赞你两人之才貌,诉你两人之冤苦,她读书做官的人,自然要动怜才好色之念,若有机会可图,我定要把你两个一齐弄到天上去,决不教你在此受苦。”
二人口虽不好应得,心上也着得如此。
又过几时,里侯访得袁进士到了,就叫一乘轿子,亲自送吴郎上门。
只怕袁进士要发作她,不敢先投名帖,待吴郎进去说明,才好相见。
吴郎见了袁进士,预先痛哭一场,然后诉苦,说大郎君逼他出嫁,他不得不依,亏得阙家知事,许我各宅而居,如今幸得拨云见日。
说完,扯住袁进士的衣袖,又悲悲切切哭个不了。只道袁进士回来不见了他,不知如何啕气;此时见了他,不知如何欢喜。谁想他在京之时,就有家人赶去报信,周郎、吴郎两番举动,她胸中都已了然。
此时见吴郎诉说,她只当不闻;见吴郎悲哀,她只管冷笑;等他自哭自住,并不劝他。
吴郎只道他因在前厅,怕人看见,不好露出儿女之态,就低了头朝里面走,袁进士道:
“立住了!不消进去。你是个知书识理之人,岂不闻覆水难收之事。你当初既要守节,为甚么不死?却到别人家去守起节来?你如今说与她各宅而居,这句话教我那里去查账?你不过因那姓阙的生得丑陋,走错了路头,故此转来寻我;若还嫁与那打抽丰的举人,我便拿银子来赎你,只怕也不肯转来了。”
说了这几句,就对家人道:“阙家可有人在外边?快叫她来领去。”
家人道:“姓阙的现在外面,要求见娘子。”
袁进士道:“请进来。”
家人就去请里侯。里侯起先十分忧惧,此时听见一个“请”字,心上才宽了几分,只道吴郎替她说的方便,就大胆走进来与袁进士施礼。
袁进士送了坐,不等里侯开口,就先说道:
“舍下那些不祥之事,学生都知道了。虽是妒夫不是,也因这两个淫夫各怀二心,所以才有媒人出去打合,姊们只道是学生的意思,所以上门来相他。周郎之死,是他自己的命限,与姊无干。至于吴郎之嫁,虽出奸媒的诡计,也是姊前世与他有些夙缘,所以无心凑合。学生如今并不怪姊,姊可速速领回去,以后不可再教他上门来坏学生的体面。”
他一面说,里侯一面叫“青天”,说完,里侯再三推辞,说是“娘子的爱宠,晚生怎敢承受”?
袁进士变下脸来道:“你既晓得我的爱宠,当初就不该娶他;如今娶回去,过了这几时又送来还我,难道故意要羞辱我么?”
里侯慌起来道:“晚生怎么敢?就蒙娘子开恩,教晚生领去,怎奈他嫌晚生丑陋,不愿相从,领回去也要啕气。”
袁进士就回过头去对吴郎道:“你听我讲,自古道:‘蓝颜薄命。’你这样的男人,自然该配这样的女子。若在我家过世,这句古语就不验了。你如今若好好跟她回去,安心贴意做人家,或者还会生儿育女,讨些下半世的便宜;若还吵吵闹闹,不肯安生,将来也不过像周郎,是个梁上之鬼。莫说死一个,就死十个,也没人替你伸冤。”
说完,又对里侯道:“阙姊请别,学生也不送了。”又着手拱一拱,头也不回,竟走了进去。
吴郎还啼啼哭哭,不肯出门,当不得许多家人你推我曳,把他塞进轿子。起先威风凛凛而来,此时兴致索然而去。
到了阙家,头也不抬,竟往书房里走。
里侯一把扯住道:
“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先不敢替你成亲,一则被你把人命吓倒,要保身家;二则见你忒标致了些,恐怕啕气。如今尸主与凶身当面说过,只当批个执照来了,难道还怕甚么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配些,方才黄甲进士亲口吩咐过了,美夫原该配丑妻,是黄金板上刊定的,没有甚么气啕得,请条直些走来成亲。”
吴郎心上的路数往常是极多的,当不得袁进士五六句话把他路数都塞断了。如今并无一事可行,被她做个顺手牵羊,不响不动扯进房里去了。
里侯这一晚成亲之乐,又比束缚醉人的光景不同,真是渐入佳境。
从此以后,只怕吴郎要脱逃,竟把书房的总门锁了,只留一个转筒递茶饭过去。
邹、何两位公子与吴郎隔断红尘,只好在转筒边谈谈衷曲而已。
吴郎的身子虽然被她箝束住了,心上只是不甘,翻来覆去思量道:
“她娶过三次新人,两个都走脱了,难道只有我是该苦的?他们做清客,教我一个做蛆虫,定要生个法子去弄他们过来,大家分些臭气,就是三夜轮着一夜,也还有两夜好养鼻子。”
算计定了,就对里侯道:“我如今不但安心贴意,随你终身,还要到书房里去,把那两个负固不服的都替你招安过来,才见我的手段。”
里侯道:“你又来算计脱身了。不指望獐豝鹿兔,只怕连猎狗也不得还乡,我被人骗过几次,如今再不到水边去放鳖了。”
吴郎就罚咒道:“我若骗你,教我如何如何!你明日把门开了,待我过去劝他,你一面收拾房间伺候,包你一拖便来。只是有句话要吩咐你,你不可不依,卧房只要三个,床铺却要六张。”
里侯道:“要这许多做甚么?”
吴郎道:“我老实对你说,你身上这几种气息,其实难闻,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等他们过来,大家做定规矩,一个房里一夜,但许同房不许共铺,只到要紧头上那一刻工夫,过来走走,闲空时节只是两床宿歇,这等才是个可久之道。”
里侯听见,不觉大笑起来道:“你肯说出这句话来,就不是个脱身之计了,这等一一依从就是。”
次日起来,早早把书房开了,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教吴郎去做说客。
却说邹、何两位公子见吴郎转来,竟与里侯做了服贴夫妻,过上许多时,不见一毫响动,两个虽然没有醋意,觉得有些懊悔起来。
不是懊悔别的事,他道我们一个有才,一个有貌,终不及他才貌俱全,一个当两个的,尚且与他过得日子,我们半个头,与他啕甚么气?当初那些举动,其实都是可以做、可以不做的。
两个人都先有这种意思,吴郎的说客自然容易做了。这一日走到,你欢我喜,自不待说。
讲了一会闲话,吴郎就对二人道:“我今日过来,要讲个分上,你二位不可不听。”
二人道:“只除了一桩听不得的,其余无不从命。”吴郎道:“听不得的听了,才见人情,容易的事,那个不会做?但凡世上结义的弟兄,都要有福同享,有苦同受,前日既蒙二位不弃,与我结了金石之盟,我如今不幸不能脱身,被她拘在那边受苦。你们都是尝过滋味的,难道不晓得?如今请你们过去,大家分些受受,省得磨死我一个,你们依旧不得安生。”
二人道:“你当初还说要超度我们上天,如今倒要扯人到地狱里去,亏你说得出口。”
吴郎道:“我也指望上天,只因有个人说这地狱该是我们坐的,被她点破了,如今也甘心做地狱中人。你们两个也与我一样,是天堂无分地狱有缘的,所以来拉你们去同坐。”
就把袁进士劝他“蓝颜自然薄命,美夫该配丑妻”的话说了一遍,又道:
“她这些话说得一毫不差,二位若不信,只把我来比就是了。
你们不曾嫁过好妻子的,遇着这样人也还气得过;我前面的妻主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靠她终身,虽不是诰命夫郎,也做个乌纱爱侍,尽可无怨了。怎奈大郎君要逼我出去,媒人要哄我过来,如今弄到这个地步。
这也罢了,那日来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嫁将过去,虽不敢自称佳郎,也将就配得才女,自然得意了。
谁想她自己做不成亲,反替别人成了好事,到如今误得我进退无门。这等看起来,世间的好妻主,再没得把与好郎君受用的,只好拿来试你一试,哄你一哄罢了。
我和你若是一个两个错嫁了她,也还说是造化偶然之误,如今错到三个上,也不叫做偶然了;她若娶着一个两个好的,还说她没福受用,如今娶着三个都一样,也不叫做没福了。
总来是你我前世造了孽障,故此弄这鬼魅变不全的人身到阳间来磨灭你我。如今大家认了晦气,去等她磨灭罢了。”
吴郎起先走到之时,先把他两个人的手一边捏住一只,后来却像与他闲步的一般,一边说一边走,说到差不多的时节,已到了书房门口两边交界之处了,无意之中把他一扯,两个人的身子已在总门之外,流水要回身进去,不想总门已被侍儿锁了,这是吴郎预先做定的圈套。
二人大惊道:“这怎么使得?就要如此,也待我们商量酌议,想个长策出来,慢慢的回话,怎么捏人在拳头里,硬做起来?”
吴郎道:“不劳你们费心,长策我已想到了,闻香躲臭的家伙,都现现成成摆在那边,还你不即不离,决不像以前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就是。”
二人问甚么计策,吴郎又把同房各铺的话说了一遍,二人方才应允。
各人走进房去,果然都是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又摆着香炉匙箸。
里侯也会奉承,每一个房里买上七八斤速香,凭他们烧过日子,好掩饰自家的秽气。
从此以后,把这三个男子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除那一刻要紧工夫之外,再不敢近身去亵渎他。
由邹而何,由何而吴,一个一夜,周而复始,任她自去自来,倒喜得没有醋吃。
不上几年,三人各生一女。女儿又生得古怪,不像娘,只像爷,个个都娇皮细肉,又不消请得老师,都是爹亲自教。
以前不曾出过科第,后来一般也破天荒进学的进学,中举的中举,出贡的出贡。
里侯只因相貌不好,倒落得三位丈夫都会保养她,不十分肯来耗其精血,所以直活到八十岁才死。
这岂不是美夫该配丑妻的实据?
我愿世上的佳郎把这回小说不时摆在案头,一到烦恼之时,就取来翻阅,说我的才虽绝高,不过像邹公子罢了;貌虽极美,不过像何公子罢了;就作两样俱全,也不过像吴郎罢了。
他们一般也嫁着那样妻子,一般也过了那些日子,不曾见飞得上天,钻得入地,每夜只消在要紧头上熬那一两刻工夫,况那一两刻又是好熬的。
或者度得个好种出来,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或者妻子虽丑,也还丑不到阙不全的地步,只要面貌好得一两分,秽气少得一两种,墨水多得一两滴,也就要当做西施、貂蝉一般看承,切不可求全责备。
我这服金丹的诀窍都已说完了,药囊也要收拾了,随你们听不听不干我事,只是还有几句话,吩咐那些愚丑妻子:
他们嫁着你固要安心,你们娶着他也要惜福。要晓得世上的佳郎,就是才女也没福受用的,我是何等之人,能够与他作配,只除那一刻要紧的工夫,没奈何要少加亵渎,其余的时节,就要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不可把秽气熏他,不可把恶言犯他,如此相敬,自然会像阙里侯,度得好种出来了。
切不可把这回小说做了口实,说这些好男人是天教我磨灭他的,不怕走到那里去!要晓得磨灭好男人的女子,不是你一个;磨灭好男人的道路,也不是这一条。
万一阎王不曾禁锢他终身,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就是弄死了他来害你,这两桩事都是蓝颜男子做得出的。
阙里侯只因累世积德,自己又会供养佳郎,所以后来得此美报。不然,只消一个袁进士翻转脸来,也就够他了。
我这回小说也只是论姻缘的大概,不是说天下妻夫个个都如此。只要晓得美夫配丑妻倒是理之常,才女配佳郎反是理之变。处常的要相安,处变的要谨慎。这一回是处常的了,还有一回处变的,就在下面,另有一般分解。
【评】
从来传奇小说,定以佳郎配才女。一有嫁错者,即代生怨谤之声,必使改正而后已。使妖冶男人见之,各怀二心以事其主,搅得世间夫妇不和,教得人家阁中不谨。作传奇小说者,尽该入阿鼻地狱。此书一出,可使天下无反目之夫妻,四海绝窥墙之男子,教化之功不在《周南》《召南》之下。岂可作小说观?这回小说救得人活,又笑得人死,作者竟操生杀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