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昔珥不知还能不能称为幼年的时期,总有自以为和蔼实际上没话找话的人问他:“昔珥,你爸爸是谁呀?”
昔珥闷声不言,懒得搭理他。
尹说不要搭生人的话。
还没过去那段定义不明的时期,又有居心叵测的人问:“昔珥,爸爸有没有带什么人回家?”
昔珥搜刮着少得可怜的与新任父亲见面的情形,知道没有。
一股没由来的厌烦漫过心底,即将倾泻而出。他抑制住情绪,装作漫不经心地操纵游戏杆:“为什么要带回家呢?”
他的爸爸,不,准确来说是养父――尹诺轲,是人尽皆知的同性恋。
可他的恋人或伴侣的消息却跟尹氏的财务一样密不透风。
这毫无特殊的一天,十一岁昔珥从学校风一般回到半山别墅,很想与尹诺轲说说话。他像小狗一样看着正在视频会议的尹总,一根隐形的尾巴摇来摇去,看得尹诺轲心头一跳。
坐在一旁乖乖等他的昔珥,在耳机被放下后迫不及待地分享今天的见闻:“尹,有人说你是同性恋。”
话音刚落,昔珥觉得尹诺轲突然变得很冷,见他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复坐回去。
几乎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微微开阖,只听他淡淡道:“谁?”
昔珥在连“同性恋”是什么都不清楚的年纪眨着无辜的睫毛:“嗯……是公司的眼镜叔叔。”
集团里戴眼镜的人有很多,然而能接触到昔珥少爷的却不多。
尹诺轲表情未变,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复言:“去用饭吧。”
隔日,尹诺轲趁着喝咖啡的空挡,吩咐助理:“让HR给明闵下调任书,发配。”
明闵接到通知以后简直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去电:“尹总,不知我犯了什么忌讳?”要把我流放到外地。
“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尹诺轲因为这样的小事浪费时间,忍着不耐解释:“钻营也会钻到昔珥,不该讲的话永远勿讲。”
明闵欲哭无泪,在心底大声质问:他说什么了?
话说回来,明闵心中分寸感十足,一张铁嘴据说被电焊焊过。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与泼天富贵失之交臂的原因竟是小少爷一时玩心大发,有意而为之。
又隔日,昔珥轻轻松松做完家庭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蹬蹬蹬跑下二楼,闯进鲜有人至的书房:“尹,今天没看见明!”
尹诺轲闻言秀眉微蹙,不满意似的:“日后不必提及。”
昔珥从他精简的话语和不满的语调解读出多重含义,失落地夹着尾巴关上门。
从略显天真的十一岁到有模有样的十六岁,昔珥再没有机会向尹诺轲告状。
他仿佛一株常青针叶松,被一群人悉心养护在温室里,这温室足够高足够阔,冲不破,当然昔珥也从未这么想过。
尹诺轲像所有滨城富豪对子女一样,把他送去一所有名的国际私立学校念书。由于大家都是富N代,故彼此之间知礼数讲道德,校园生活也如普通人间和谐。
同龄人为高中紧张的课程抑郁,为青春的悸动紧张,也为当下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知所谓地雀跃;
昔珥的同学却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混迹风月场,生活随着市场波澜起伏、多姿多彩;
昔珥免不了上礼仪课体育课乐理课……但尹诺轲根据分析师的建议,给尚有余力的昔珥安排课外课程。
各中原因,想必是公司事务太多,提前适应总归不错的。
总有没脑子拼命套近乎的外人自以为幽默打趣:“真羡慕,尹总真是把昔珥当亲儿子看啊!”
昔珥挑眉,似笑非笑的神情显得轻佻,面上一言不发。
在心底却有个声音恨恨地骂:难不成把你当儿子!
敏感的昔珥从驳杂的回忆中剥离出相似之处,总结出尹诺轲并未把他当成儿子这样似是而非的结论――
总是穿戴得体,从未衣衫不整;
总是冷静理性,从未用鞋拍他;
……
昔珥任由思绪在荒原上无边无际乱飞,突然萌生一种渴望,渴望知道尹诺轲收养自己的理由。
于是思绪又飞到六岁时,院长把他带去办公室里,温柔询问:“昔珥啊,你愿不愿意让这位叔叔带你离开呀?”
本就不大的办公室多容纳了几人,更显拥挤。尤其是几位身强力壮的黑衣人,昔珥替他们嫌挤。
他才六岁,眼下急于逃离这个壅塞的空间,没多思考就点点头。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了。
尹诺轲领养昔珥的消息一经证实即引起外界猜疑连连:
“尹诺轲突然领养孩子做什么?”
“会不会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他不是……”
马上触及敏感话题,昔珥也中止了无穷无尽的联想。
说起来,倒是许久不见院长呢,明天去探望她吧。接下来昔珥又兀自规划明日的行程安排。
那人说完久久得不到回复,脸皮再厚也尴尬得无地自容,迟来识相地走开了。
第二天阳光明媚,晨风裹挟不算凉的不知名的香气迎面扑怀,昔珥斜靠在办公室的门框上,扣门也不紧不慢。
班主任见是他,了然:现在离上课只有十分钟,他一定是来请假的。
昔珥经常这样――在上课时间请假外出。
反正这些课程都学完了么。老师碍于他的家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老师,请帮我开个请假条。唔,从现在到中午好了。还是我自己写?”
昔珥对着中年班主任还能作出一贯轻佻的表情,不可谓不老辣。
待昔珥走远,一旁的同事问班主任:“你怎么不告诉他爸?你是老师怕什么。”
班主任叹息着摇头:“我们何必管这些呢。”
话说昔珥颇为悠闲逆着人流、愉悦地背着书包维持男神形象的时候,一个女孩在身后叫住他。
“尹昔珥!”
这令昔珥厌恶且熟悉的声音实在难以忘却,他条件反射加快步伐,直到把人彻底甩在远方,如果回头也只能勉强辨认模糊的人形轮廓。
钟西宁手作喇叭状,在他身后大喊:“尹昔珥――”
不论她喊得多么撕心裂肺,那些话通通随风消弥于湛蓝的天际之下,但昔珥不用想也知道钟西宁在吼叫些什么。
目光远远触及一辆加长款奥迪――出门在外绝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昔珥已经开始盘算着中午怎么蒙混过关。
他沉吟片刻,心说:我是为了躲钟西宁才换车的,嗯。
滨城福利院还是老样子,至少从外面看上去是这样的。
昔珥缓步穿越保卫室,让保镖们在外等候。做□□的人,身上大多凶煞气厚重,吓着孩子们可不好。
他看见接到消息提早站在办公室外接应的院长,合理猜测她没有第一时间走上前的原因。大概在想“这阵子又长高了多少”“瘦了多少”之类的吧。
院长慈母般打量着这个少年:眉目精致,时时带笑,身量却比她高出不少;身姿挺拔,是个有教养的好孩子。
昔珥招架不住深厚真情的“母爱”,笑得像个乖孩子:“院长,近来还好吗?”
院长也招架不住,嘴里说着:“还好还好”。
昔珥从那个装模作样的书包里拿出一叠纸递过去:“这是这个季度的财务,我恰巧没事,想着送过来能顺道看看您。”
院长:“辛苦你了,老远来一趟。”
昔珥是个好孩子,一直记得福利院,尹总每个月都会捐款,十几年来从未断过,而且也没有记者上门采访,也是千年难遇的大好人。
“唉,你们对孩子们的照顾我一直记着的。”
“应该是的,我还记得我在以前的滑梯上摔过一跤呢。”
院长不知被哪个词勾起了回忆,喃喃细语:“是啊,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那么小一个……”
昔珥即刻追问:“哦?我刚么来的时候怎样?”
院长又陷入模糊漫长的回忆里,追忆着青年岁月,脊背无意识挺直:
“那时候你才一岁,还是冬天,清晨我去门口扫雪,外面站着个人把我吓死……哦,那就是你父亲。他把你塞到我怀里,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句话也不讲,我就在后面叫他……”
院长愣了半晌,发现昔珥低着头,温声安慰他:“不要哭啦,我这里还有你的出生证明呢,要不要看看?”
昔珥并没有任何苦涩泪目的感觉,是院长误会了。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翻找档案的背影,旋即移开过于明目张胆的目光。
昔珥的出生证明,当初被尹诺轲带走了,这里留下一份,是复印件。
白纸黑字清楚地昭示着:父亲,昔萤;母亲,辛宋亭。
院长看他兴致不高,开始催他:“要跟孩子们吃午饭吗?”
“不必,尹总在家等我呢!”昔珥的脆弱与迷茫存于一刹那,孩子气的俏皮在十六岁的他身上也丝毫不违和。
几乎是关上车门的瞬间,昔珥就迫不及待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敲出父母的姓名。
昔萤的消息被封死了,只有几位古人挂在页面上;倒是辛宋亭,已故辛家小姐,18岁便香消玉损,轰动全滨城。
昔珥往下看,瞳孔蓦地一缩――与尹家老三尹诺轲的恋情震惊全滨城,可惜无疾而终。当时多少人扼腕叹息,金童玉女的佳话也好景不长。
甚者,不少人怀疑辛宋亭之死是尹诺轲爱而不得蓄意谋杀,不过证据不足。
辛家在当时也算是豪门顶流,现在不见踪迹,外界也议论纷纷。
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勾织成线,再聚拢成网,错综复杂。昔珥难得迷糊了很久。
现实容不得他细想,到家了。
“怎么了?”尹诺轲万年不变的性子,他仿佛一直这么……这么清淡。
“钟西宁……”昔珥赶紧把早就想好的挡箭牌搬到面前,立起来。
不等昔珥细细告状,尹诺轲先发制人:“好。”
昔珥又愤愤地想,好什么好,你真了解钟西宁!?
昔珥在一旁生闷气,尹诺轲一个头两个大:“又怎么了?”
昔珥不禁悲从中来,这是嫌他烦么?
“今年去……去日本玩玩吗?”昔珥随口胡扯。
尹诺轲兴趣低低:“去年不是去过了吗?”
昔珥纠正:“前年。”
尹诺轲不作他想,稍一沉吟:“也可以。”
“现在可以上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