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渊里,稍有对峙的两个声音。
“元宗大人,我虽仍是影族之人,但,如今我身负晏氏五小姐的护卫职责,恐不能再对您多透露一些小姐的事情了。”
“以你的能力,你大可以留在影族,等待时机成为新一任族长,苦尽甘来,何必屈尊于一个小姑娘的身后?”
“苦尽甘来,呵......”被无从所知的力量所束缚的身体,在与之搏斗,玄世笑出声来,眼底尽是对影族在幕山背后修炼兵人的残酷的鄙夷。
“我无心栖居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直到遇见小姐,才算是我十六年里真正苦尽甘来的时候。”
......
环戒之上的那缕云烟之气,冉冉升起,束缚着玄世身体的力量消失,一个虚无缥缈的身影渐渐出现在玄世面前。
玄世起势,往后撤的一步,双手已经握好腰后的双流刀枫鸣。
云烟形成的模样,是一个俊美的少年郎,一身清风朗月,皓月之目,精雕玉琢的面庞,即便只是以气为体,也难掩其仙人之姿。
玄世咽了咽,他战过虎,杀过人,可没人教过他面对一缕烟能做什么,吹吗?
“何须如此警惕,你打得过我吗。”
玄世很快平复心情,他知道自己再强也斗不过元宗。他握着枫鸣的手更加紧了,元宗的意图他摸不清,但是会危害小姐安全的人,他会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战。
“元宗大人可以试试。”
元宗捋了捋自己长及胸膛的鬓发发尾,抿唇笑着,“少年意气,很好。从影族的兵人计划里面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这百年来,就你找到了自己的路。哎......我不过一缕苟延残喘至今的魂魄,可打不过你。”
“元宗将我留下来,既不罚我,又要多问小姐身上的事,元宗这是何意?”
“玄世,若我告诉你,那个姑娘二十年岁必有一死,你会怎么样?”
“怎么可能!小姐......定会长寿,平安无事。只要有我在,便无歹人可近她身!”
那身云烟所形成的眉眼,向他投去的目光,是无奈、愧疚、悲伤还有一点意外。
“我曾经,也以为可以像你如今所说一样,护她神格,佑其神识,卫之所念......”
神格?神识?元宗到底在说谁?玄世心中生起的疑惑越来越多。
过了好一会,元宗才看向他,抬起手,几根金丝相互缠绕着,慢慢向玄世伸去。
“玄世,我选中了你,若你能渡你执念,它也会承认你的。”
玄世拔出枫鸣,挡在身前,“你说什么啊?!什么选中,什么承认?你你你,你不要过来!”
玄世试图斩断金丝,可斩断的金丝一瞬间又延续着生长出来,像是有极强的生命力一样。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金丝上布满了以环戒前任领主的神力为食的梵文,早已具有不死不灭之身的金丝,肆意的生长着,甚至穿透了绝对硬度的双流刀枫鸣!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刀柄嵌入颈腕。
“你,你......”玄世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最终脱力倒了下来,最后看到的一点画面,还是那人,悲天悯人的眼神。
“嘶——”玄世猛地睁开眼,想要起身,双手双腿却处于麻痹状态,动弹不得。
他挣扎着坐起来,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玄世心一紧,许久未见的场馆,撕心裂肺的喊叫,昏暗里唯一亮起的白灯正在移动,是掌灯鬼在挑人。
被挑中的人呢?全被送去巫雨台进行考核——只留下三个人的生死战。
“不要啊!噶啊啊啊啊啊——不要!——”
一双手从身后的方向捂住他的耳朵,但他仍然可以听清那刺耳的求饶声。越来越熟悉的场景和动作,玄世浑身变得僵硬,他颤抖着,紧紧握住捂着他耳朵的那双纤细的双手。
他慢慢转过身,颤抖着、微微张开的嘴,那一瞬间看见的脸庞,那一瞬间而起的鸡皮疙瘩。
只见那个小姑娘惊奇一愣,似乎对玄世的反应感到奇怪,但马上,她笑起来,圆圆的杏眼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她没有挣脱被握得有些发疼的手,只是轻声细语的说:“玄哥,你醒啦。”
吴侬软语,是他后来跟着晏澄伴读的时候,听到过最适合眼前这个女孩声音的词。不会错的,是她,他那死在他流刀之下,倒在血泊当中对他笑脸盈盈的亲妹妹。
“李鸢。”刹那间,玄世在心里喊出她的名字,拥抱眼前人。
“哥......玄哥?”李鸢一脸茫然的被抱住,明明是哥哥说的两人之间不能太亲密,更不能被人看出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否则会被人抓住把柄,活着离开的机会就越小。
但李鸢却感受到拥抱她的人,身体微微的颤抖。
所以,她更加不会挣脱。
她轻抚他的背,小声的嘀咕:“好啦,哥哥~怎么昏睡了一天之后,变得这么矫情了?”
昏睡一天?玄世幡然醒悟,对,这多半是幻境,妹妹早就死了。死在他的流刀之下,可是这份触感,为何这样真实......
“阿,阿鸢?”
“嗯?”
她回应他了,字字句句,不是想象,不是回忆,李鸢真真切切的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
可是......忽然,玄世头疼欲裂,所有记忆一瞬间,全部如巨浪般涌上来,梳着双螺发髻的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渐渐模糊。
“小姐,五小姐,晏......”
“哥,玄哥!大人,大人,这里有人晕了,救命啊!——”
他这次看得真切,李鸢扶着他无力的双肩,冲着铁牢外巡视的人大喊。
“喊什么!”过了一会才有一个衣着褴褛的矮个子男人,端着一碗,碗里只剩半截的蜡烛燃着,看起来就像它主人那样,即将油尽灯枯。
只见那人就这么往铁牢里瞟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就要走。
“你去哪!?你不救人吗!”李鸢眼看着管事的人就要走远,冲上前,抓着栏杆朝外看。
话一出口,同牢的十来人一阵嗤笑。
那管事的一听,倒回来,虚着眼,左右摇摇那残烛,微弱的烛光在这暗无天日的铁牢里却明晃晃的亮眼。
瘦弱矮小的男人举着那半截蜡烛,探了探比他高出不少的牢门牌。“沥城”两字赫然显现,男人又往牢里看看那扶着少年的女孩。
他挑了挑眉,“哼,都升到‘沥城’了,装什么虚弱。活到现在,你们应该比谁都清楚这里没有能治病的郎中,只有会吃人肉的同类。”
说完,矮小的男人搓了搓鼻子,扬起脸,继续去巡视其他铁牢。
李鸢看向四周,这帮杀出重围,双手沾满鲜血的少年精英们,各自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没一个人想伸出援手。
是啊,下一场血战之日,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能熬死一个算一个......
这时,铁链和牢门摩擦的刺耳声传来,两个人高马大的壮士将一个裹着一身破烂麻衣的少年进来,两铁之间重重的摩擦声再响起,二人便离开了。
这个时候来人了,死寂的牢里就会多一些声音。
“啧,又活了一个。”
“下一场,他会死在我手里。”
“不要,我不要和他对上......”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牢里传荡,那个穿着被鲜血染得红黑的麻衣的少年,慢慢走近跪坐在地上的李鸢。他半跪在她面前,垂着头。
“(笑),太好了,你也活下来了。”
少年缓缓抬起头,隔着毛糙的刘海,看清女孩的欣慰的笑容。
他使劲的用所剩不多的干净麻衣衣角擦去手上渐渐变干的血迹,从裤腰掏出什么递给李鸢。
李鸢看一眼他手里的物件,再看向少年。
“你,你把这个给我?!”
李鸢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一身猩红的少年郎,他递给她的小木牌,上面刻的是“伏阴令”,那是赢下血战场12场才能被赏赐的调令。
倘若不是哥哥的保护,她连一场都赢不了,更何况活到如今。
少年点点头,见她不收,索性塞进她手里。少年戳戳昏迷的玄世,再指了指李鸢手里的木牌。
李鸢当然知道这是为哥哥求见郎中的好机会。
哥哥前不久经历的那场恶战,几乎是几个暗卫长,长时间明争暗斗的最后结果的比试。
却没想到被拉去凑人数垫背的玄世,竟然咬牙从几个闻风丧胆的“恶鬼”精英手下死里逃生,成为那场血战里的唯一幸存者。
当然,几个暗卫长注意到了这个籍籍无名的狠角色,但他们仍在静观其变,他们在等他会不会就这么带着一身致命伤死去,若是没死,“兵人计划”的终极培养对象,便可以敲定了。
没人知道玄世怎么活下来的,除了在现场无一幸免的“恶鬼”精英们。
血战结束后,暗卫长们进入巫雨台,也无一不为眼前的景象感慨。多久没有出现过可以用“腥风血雨”来形容一个战后现场。
遍布的尸体,飞溅满墙的血渍,狰狞的尸体面孔,不知是谁的暗器毒镖几数浸在血池里。
只有一个少年,直直的站在原地,垂着头,苍白的皮肤上是不知从哪开始流下的血水,一指长的短发发梢上,一滴一滴滑落的猩红色液体。
瘦弱的少年,紧紧握住不知从谁那夺来的刀,站在血流成河的尸体中央,垂头与同自己年纪相差无几的少年们面面相觑,只是阴阳两隔罢了。
想起年纪尚小的妹妹,少年从未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在这单薄的胸膛里肆意生长。
巫雨台的水和风,是最冷的,因为背靠雪川。
披沥着其他“恶鬼”精英微热鲜血的少年,在心里默默起誓,他会成为这里的最强者,杀了所有人。
然后带李鸢,永远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