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怎么样了?”宋喆在塌前不停踱步,“皇上,太祖公主近年身体每况愈下,只怕…撑不过这个冬日了。”宋喆一听顿觉两脚发软,竟砰然摔倒在地,左右的人想过来搀扶都被他挥斥开来,年少的帝王就这样跪蹭着爬过来,匐在塌前痛哭。
床榻上设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罗衾。宋昭华就这样静静的躺着,方才呕了血,口中铁锈味迟迟不散。她听着四周纷乱的声音,心中无限平静。太医许是说了假话,她怕不是活不过这个冬天,是活不过今天了。
她又忆起当年,她牵着年幼的侄儿登上了那高位,站在那万人之巅,就好像被迷了眼一般,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前路了。
若是当初没有被权欲冲昏了头,今日伴在她身边的也会有她的故人吧。
宋昭华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身,还没起来又倒下了。宋喆见她有了气力,忙叫宫娥去唤门口的太医进来,“罢了…”宋喆听见宋昭华这样讲。他知道,宋昭华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怕啊,宋昭华走后,这皇位就成了空悬的肉,他是无论如何都守不住的。
宋喆其实是怕着宋昭华的,他是宋氏亲王庶子,老祖宗之所以将他送上皇位,就是因着他命贱。他还在襁褓之中便成了九五至尊,人们都怕他,但不敬他。皇宫中人人见了他都要朝他行礼,待他离去又会朝着他的背影淬一口唾沫,道一句“贱种”。朝堂上每日争吵不休,出事又人人都等着他拿主意,其实不是在等他,是在等他背后的宋昭华发令。
宋喆的父亲是建兴王,听上去威风凛凛,其实只是这帝王家的偏远亲戚,凭着祖辈的光辉承袭一个王位,到他父亲这一辈,已经是败絮其中,唯余一个空名。
立业元年,宋昭华领着年幼宋煜登帝,随后垂帘听政,宋煜成年时她已不愿放权,宋昭华手腕狠辣,药死了她野心渐起的亲侄儿。后来宋昭华又先后扶持了两任帝王,到宋喆时,已经是宋昭华的第四颗棋子了。宋喆性子温吞,懦弱不堪,他从不敢违逆宋昭华,十九年的帝王生涯并没有改变他骨子里的卑贱,他始终认为,他的命是握在宋昭华手中的,他唯唯诺诺一些又如何?窝囊憋屈又如何?他只是想活着!
…
宋喆紧紧攥住宋昭华的手,哭得涕泗横流。他从前是那样怕这个位高权重的妇人,他怕宋昭华。宋昭华不喜戴配饰,常年只是一丝不苟的梳着十字髻,配一支木簪,身穿一件玄色长裙,裙身上有金线绣成的龙纹图案,她丝毫不遮掩她的野心。不论何时,她永远仪容得体。上朝时一道道珠帘挡在她的前面,宋喆也看不清她的脸。
宋喆以前不怕宋昭华的,直到他八岁那年他患了温病,宋昭华却还是要他上朝,宋喆感觉头痛欲裂,底下的大臣还在自顾自的争论不休,他在朝堂上哭闹着要走了,但没有一人理睬他,所有人都把他当成空气,于是他一把掀起身后挡着宋昭华的帘子。宋喆永远都不会忘记宋昭华当时看他的眼神,她想杀了自己。
那之后宋昭华再也不像幼时一般的慈祥,她不再允许他哭泣。
…
恍惚间,宋喆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的回握住,他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到宋昭华那张苍老的脸,岁月给她带来了皱纹,却没有带走她的美艳。她的眼中竟然盈着泪光,宋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忙用空出来那只手揉了揉眼睛,却看到一滴泪顺着宋昭华的脸颊滑落。
“喆儿,是本宫对不住你…咳咳…这些年本宫的身子病得厉害,很多事,咳咳,也是力不从心了…”宋昭华每说一句话都咳得更加厉害,“我常想,若是当年不那么要强,我宋氏今日是否就会有力回天…是本宫的错,咳咳…本宫杀尽忠良,如今竟留不下一人为你保驾…”宋昭华咳得凶狠,一口血随着呕了出来,“老祖宗,怪不得老祖宗,是孩儿没用,是孩儿没用啊!”宋喆放声大哭,哭得比任何时候都伤心,像是回到了幼时,他还可以因为半夜醒来怕黑放声大哭,宋昭华会赶来为他燃一盏烛火,摇着团扇哼着歌哄他睡去。
“本宫死后,潘祥明会想办法送你出宫去…你走吧,我宋氏气数已尽,你躲到乡野深处,远离这权势纷争吧…本宫最后能做的,也就是保下你这条命了。出了这道宫门,你就再也不是宋氏子,从今往后,天高任鸟飞,咳咳,海阔凭鱼跃…”宋昭华想要抬起手摸一摸宋喆的脸,却也做不到了。她颓然将脸扭向另一边,盯着那繁复的锦幔,轻声呢喃“本就该是这样,本就该是自在无忧的少年郎…”
宋喆没有听清宋昭华说了什么,他直起身子想要凑近些,却见宋昭华嘴角含笑,闭上了眼。
“老祖宗!老祖宗!”宋喆慌忙推搡着宋昭华,想让她睁眼再看看自己,宋昭华却再也没了动静。
…
“走吧皇上,如今刘芥已经带人杀到宫门外了,再晚些,怕是走不了了!”潘祥明佝偻着身子,不停的劝着宋喆。“潘公公,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呢?你随我一道走吗?”宋喆刚放肆痛哭了一场,眼中还剩猩红一片。
潘祥明沉默半晌,沉声道“老奴这把年纪了,皇上带着奴才是个累赘。皇上出宫之后便去同明堂找个叫潘达的掌柜,他会安排你离京的。”
宋喆盯着潘祥明,眼也不眨,“那你呢?”
“老奴走不动了,再说了,还能去哪呢,长公主还在这呢…老奴是个无根之人,得幸被长公主庇佑一生,如今到还债的时候了。”潘祥明叫宋昭华长公主,她是宋昭华身边的老人了,尚武帝还在时潘祥明就跟着宋昭华,如今已有四十三个春秋了。见宋喆不说话,潘祥明以为宋喆还有顾虑,便接着说道“皇上走后,老奴会叫小段子换上皇上的衣服,接着一把火烧了这崇明殿,届时都是一把焦土了,无人会追究。即便有人追究,查验的时间,都够皇上跑去漠北了…”潘祥明自顾自的说着。
“朕不走。”宋喆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袍子。
他还是朝堂上的模样。宋喆生得高大,身着一袭明黄色的龙袍,乌黑的长发束起,头戴着冠冕,系着明黄色的冠绳,冠冕顶的中端镶嵌着宝石,细细的珠链流苏垂落在两边。宋喆长得有些阴柔,此刻却显得不怒自威,这是他十七年来最像帝王的时刻。“宋喆不仅是宋喆,还是宋氏子,是大越天子,哪有宫奴受难,天子逃逸的道理?”
潘祥明一听这话,顿时慌了,连忙跪下。“史上这样的事多了去,奴才们贱命一条,生来就该为了主子......”。宋喆扶住了他,不让他跪。“公公不必再劝朕,朕是宋氏最后的血脉,即便宋氏要就此没落,也该由朕来绝笔!”
…
宋喆下了令,禁军不得阻拦世家入内,他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但他不想让更多人为他流血牺牲了。
“刘相带着这么多人闯入皇宫,叨扰太祖公主,意欲何为啊?”宋喆端坐在圈椅之上,双手搭上椅把,无人知晓他龙袍下的双手已经抖若筛糠,他只能靠轻轻的抠着椅子上雕刻的花纹来抚平内心的恐惧。
刘易阳早已知晓宋昭华薨逝的消息,心中已知宋氏再也无力回天,他不介意再陪这无知小儿演一演忠君贤臣的戏码。“陛下,老臣听闻太祖公主病重,担忧不已,故而急忙赶来!”他口中叫着陛下,神色却充满鄙夷,这声陛下叫出来,与叫贱种无异。“宋氏气数未尽,刘相如此兴师动众,怕是别有预谋吧。”
“陛下此话何意?难不成是疑心老臣?”
不待刘易阳借故发怒,宋喆屏退了左右,“其他人退下吧,朕与刘相有话要说。”世家众人并无动作,只是齐齐望向刘易阳,“怎么?朕如今在诸位眼中已经这般有能耐了?朕难不成还能杀了他刘易阳?”宋喆将手重重拍在案上。
“退下吧,这样一个废物也翻不出什么水花。”随着刘易阳一声令下,殿中就只剩下他们三人,宋喆,刘易阳,还有,死去的宋昭华。
“刘相坐吧!朕晓得今夜胜负已定,朕如今已是插翅难飞,你还担心什么?”宋喆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再耗下去也没意义,陛下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反正今夜你也是必死无疑!”刘易阳自上而下,俯视着宋喆。
宋喆倒了两盏茶,将茶盏清洗干净,随后又倒入茶水,自己先喝尽了,随即站起身,将另一盏茶毕恭毕敬的奉给刘易阳。“我知道此局已定,只是还有一事相求于相爷。”宋喆不再称朕,又尊称刘易阳为相爷。刘易阳接过茶盏,他疑心宋喆想要鱼死网破在杯中投毒,没有将茶喝下去。
“相爷想看看太祖公主吗?”说罢,也不顾刘易阳是否回应,兀自超宋昭华的尸体走去,刘易阳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贸然靠近宋喆,只是不远不近的跟在宋喆身后。
宋喆拉开锦帐,宋昭华的尸体已经被清理过了。“朕愿拟旨传位于相爷,只求相爷能在朕死后,将太祖公主葬入始陵中...”宋喆自顾自说着。刘易阳看向宋昭华,她身着华服,安静的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般。宋昭华守了这江山太多年,收复失土,开垦荒地,这三十来年,岁朝堂上纷争不断,但大越的确是山河宴清。她不是好人,却是个好的掌权者,可惜是女儿身。刘易阳看着这个在朝堂上与自己争锋相对数十年的妇人。竟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感伤。
就在他望向宋昭华失神的瞬间,宋喆突然暴起,将藏在袖中的匕首猛的刺向刘易阳颈间,刘易阳抬手试图遏止他的动作,不曾想这窝囊皇帝力气有这般大,霎那间鲜血淋漓。
宋喆一把推翻了烛火,殿内的帘帐早已被泼上了油,殿内熏香太重,这群尊贵的世族竟无一人察觉不妥,“果真如老祖宗所说的,就是一群草包。”
殿内顿时火光四起,宋喆坐在熊熊的焰火中,放声狂笑。“太祖,您看到了吗!朕杀人了,杀的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杀的是乱臣贼子刘易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旋即又大哭起来,“老祖宗,我好害怕。您会不会怪我啊!这么快就随着您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啊!”
…
大火烧了一夜,无人前来救火,世家群龙无首,又陷入了新一轮纷争。
兴业十九年,和盛太祖公主宋昭华薨逝。
兴业十九年,嘉元帝宋喆驾崩。
皇族宋氏就此落寞。
《重紫昭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