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槊戚再次陷入梦境。

    昏沉的大脑，模糊不清的画面，梦境中的一切都隔着重重浓雾，浓雾之后是大片浓烈的色块，黛紫、橙黄、靛蓝、血红，鲜艳刺目到似要冲破浓雾。但它们终究无法逃脱浓雾的封锁。远处似乎有谁在嘶吼。

    林槊戚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一切，他的手无意识地伸向那些色彩，试图抓住些什么。然而，他的动作惊动了浓雾，它们如潮水般涌来，裹挟着他远离那些色彩与声响。

    下坠，下坠......

    他的腿一蹬，猛地从梦中醒来。

    醒来后的林槊戚，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房间里，四周一片寂静。

    他的心跳还未完全平复，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坐起身，窗帘没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淡淡的光斑。这是一个普通而宁静的夜晚，一切都与过去的千万个夜晚并无什么不同。

    林槊戚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月光，光斑是窗棂的形状。

    月光无差别地洒向每一个人，月光的形状却因路上所遇到的事物的不同而千差万别。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想法。

    那么，眷顾他房间的温柔月光，又是因为什么事物，而勾勒出一个黑色的人形轮廓呢?

    林槊戚转过头，却只在窗台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黑影，他眯起眼，在昏暗的月光下费力地辩认出那是一只毛绒玩偶。

    他疑惑地重新看向地面，却发现地上并没有他先前所看见的巨大人影，只有一个小小的影子。长长的耳朵，圆圆的尾巴，无疑是窗台上的那只兔子玩偶。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兔子耳朵动了动。

    林槊戚:“……”

    林槊戚迅速躺下，闭上眼，选择了逃避。一定是他太累了，嗯。梦一定还没醒。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努力了半天，不仅没有入睡，反而越来越清醒。

    他睁开眼，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不得不接受现实：窗台上确实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兔子玩偶。并且这个兔子玩偶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图打开窗户爬进来。

    尝试无果后，似乎知道林槊戚醒着，它抬起短短的手臂咚咚咚地疯狂敲窗，大有不进房间不罢休之势。

    林槊戚翻个身，背对着窗台，用被子蒙住头，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

    就这样，他竟然睡着了。先前的梦境不再出现，他竟是睡了几天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窗外还在努力敲窗的兔子：“……”

    它默默地坐回窗台上，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它惆怅地望向月亮，背影颇为萧索。

    然而这一切，熟睡中的林槊戚毫无所觉。他仍希望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幻觉，明天起床又是和往日一样的毫无变化的一天，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灰色的、没有任何起伏的日子会这样永远继续下去。

    他只想当一个正常人。

    林槊戚的梦想悄悄地碎了。

    他早上醒来，在晨光的照耀下，清晰地看到窗台上的那只兔子，它确实存在那里，粉色皮毛，猩红眼珠，耳朵一抖一抖。不论林槊戚如何揉眼睛，它仍好好地坐着，甚至还转过身对着林槊戚挥了挥短短的手臂。

    他清楚地看见它眼里闪烁着恶劣的笑意。

    真不明白一只兔子玩偶的豆豆眼里怎么能显示出那么复杂的情感。

    他缓缓地下床，挪到窗边，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他凝视着那只兔子，兔子似乎也在观察他，猩红的双眼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兔子礼貌地敲了敲窗户，示意林槊戚让它进去。

    林槊戚伸出手按在窗玻璃上。他深吸一口气。也许打开这扇窗就意味着他一直以来试图保持的正常生活将被打破。他想起了自己的梦境，那些色彩，那些嘶吼，那片浓雾。

    他打开了那扇窗。

    兔子耐心地等待着，它挥舞短短的手臂，优雅又滑稽地行了一个礼，问道：“我能进去吗？”

    林槊戚不明就里，心想这兔子还怪礼貌的，一边应着：“请进。”

    兔子裂开三瓣嘴，露出一个笑容。

    “感谢您的邀请。”它又鞠了一个躬，别扭地挥舞着短短的四肢，艰难地爬过窗框，爬进了林槊戚的卧室。

    进来的那一刻，兔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稍稍整理一下身上的绒毛，兔子开口：“林槊戚，月门重新开启了。”

    出乎意料的，它的声线低沉沙哑，似乎出自一个成年男性。这是林槊戚的第一反应。

    随后他才想起来惊讶，对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接着，林槊戚又想，月门是什么？

    在他思考的期间，兔子玩偶就静静地，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令他的身体轻微的颤栗。

    漫长的沉默过后，看着林槊戚茫然的眼神，兔子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林槊戚？”兔子试探道，“你记得多少？”

    林槊戚如释重负地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话音未落，他看见兔子脸色大变，接着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十分钟后。

    林槊戚悠悠转醒，他躺着地上，兔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窗户仍然紧闭着，似乎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梦。

    一切又回到了正轨，普通的一天重新开始运转，没有任何变化。千万不要有任何变化。

    林槊戚满意地出门上班了。

    今天也一切正常。咖啡温度如往常一样，工作还是繁多到无法完成，同事还是一样阴阳怪气，一切都与昨天一模一样。他正常地应付完难缠的客户，正常地拖着满身疲惫回家，正常地倒在床上准备睡觉。这次他把所有的门窗都上了锁，并用力地拉上了窗帘。

    他不允许任何变数破坏自己的正常生活。

    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就是他快要睡着时，突然想起来早上兔子的话。“月门？”他喃喃念道，带着这个词语入睡了。

    因为这唯一不正常的举动，他又陷入了缠绕他已久的梦境。这次浓雾背后的色块比以往都要浓烈的多，耳边有无数人在絮语，杂乱的声音越来越大，本应将他与这些纷乱隔绝开来的浓雾似乎逐渐不堪重负，那些色块与声音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一道凄厉的女声穿破浓雾，尖利的话语在他耳边炸响：“林槊戚！离开月门！”

    “妈妈！”

    林槊戚大喊着从梦中惊醒。

    他喘着粗气，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妈妈？他搜寻脑海里少得可怜的记忆，并未找到有关“妈妈”的任何信息。他为什么会喊出妈妈？为何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充斥心间，令他如此不适？

    “悲伤，你在悲伤。”沙哑的声音骤然在背后响起，林槊戚悚然回头，床头柜上赫然站着兔子玩偶。

    兔子玩偶目光沉沉，见他回头，严肃道;“你刚刚梦见了什么？”它紧紧盯着林槊戚，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

    如果它是一个高大的成年男性，它的举动无疑能够造成极大的压迫感。可惜它只是一只有着红色豆豆眼的粉色兔子玩偶。

    林槊戚觉得现在的场景有点滑稽，又觉得笑出来似乎不太礼貌，只好板着脸与兔子对视。最终，在兔子不慎踩空从柜子上掉下去的时候，他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林槊戚在家里转了一圈，发现所有的门窗都好好地锁着，他疑惑地回到卧室，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重新爬上床头柜的兔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兔子一惊，默默放下了揉着屁股的手。

    它抬头冷冷道：“林槊戚，你忘得还真彻底啊。”

    它似乎叹了口气，解释道：“你昨天邀请我进屋了，这就意味着我获得了你领地的‘通行证’，那么我就能够自由通行你家了。你说那些锁？不好意思，对于我们来说，这些普通人类的小玩意毫无作用。”

    看着林槊戚震惊的表情，兔子又叹了口气。

    “下次注意不要随便邀请什么东西进房子了。”它怜悯地看着他，“你不知道你在我们这些东西眼里有多可口。美味又无助，啊。”它舔了舔嘴唇，露出了一个残忍的微笑。

    林槊戚挠挠头。他忽然生出巨大的荒诞感。现在是半夜，他，林槊戚，本应在睡觉，也许会做一些梦，也许不会，现在却如精神失常一般，在自己家里和一只莫名其妙的兔子玩偶一本正经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且眼前的兔子似乎在极力试图展现自己的不好惹，却因为滑稽的外表，得到与目的背道而驰的效果。他进而想到自己的人生也许就是一出低俗无聊的荒诞戏剧，总是有莫名其妙的烂俗桥段来打断他的无聊人生......

    他只是，想要当一个正常人啊。

    疲惫感淹没了林槊戚，他忘记了刚刚喊出口的“妈妈”，也忘记了梦境，一心只想让生活重回正轨。

    兔子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仍在自顾自说着：“林槊戚，你听着，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很重要，月门......”

    它忽然失去了声音。它的豆豆眼惊恐地睁大，看起来更滑稽了。

    林槊戚掐住了它的脖子，凑近，想露出一个与兔子一样的残忍微笑，嘴角抽搐了半天凹不出来，只好放弃，面无表情地说：“你也听着，我不管你是什么玩意，我也不在乎什么月门，我只想睡个好觉。”

    他把兔子扔进垃圾袋，打了个死结，大声对它说：“我宣布，呃，你不准踏入我的领地！”想了想，他又强调：“你，别再来找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兔子眼神呆滞地躺在垃圾中，它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挣脱薄薄的垃圾袋。它接着被扔进了小区的垃圾桶里，明天它将被送往位于A市北部的北山垃圾场。

    而林槊戚对此毫不知情。他以为兔子很快就能逃脱“普通人类的小玩意”，所以他毫无心理负担地睡着了。

    他又能回到平静的生活中了。

    就在林槊戚熟睡之时，窗帘不知何时悄悄扬起一角，惨白的月光溜进房间内，仿佛有生命一般，爬上林槊戚的脸颊，眷恋地不断徘徊，就好像在轻抚着他。而沉睡中的林槊戚对这一切毫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