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冷,林岑缩着脖子搓着手下楼的时候,楼下只有一个当地阿婆生着火用吊炉煮奶茶,木质小楼踩起来咯吱咯吱响,惊动了阿婆,她抬起头朝林岑温和一笑,向她招了招手,又指了指炉子,示意她过来喝。
林岑很受用这股善意,因为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太奶奶。她捧着碗用脚勾了一只小马扎到门边坐下,清晨的阳光融化了一些冰冷,厚厚的毡帘被卷起来,让屋子洒进了一片暖洋洋的亮堂。
语言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二人之间的交流。林岑连比带划了一小时,终于弄明白这栋木质小楼原来是阿婆家的,那天那个奇怪的流浪汉租下了这里,改成了民宿。
“啊,我知道了,原来您是房东呀!”林岑满足地眯起眼笑了起来。
门外噗噗地停下一辆小皮卡,那尺寸间的阳光消失,林岑兜头被一片阴影罩住,她撩起眼皮望出去,只见那个流浪汉跳下车,嗒嗒嗒地绕了一圈到后车厢搬下一只大泡沫箱,进屋沉沉往地上一放,看样子重量还不轻。
汉子直起腰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气,朝林岑看来,露出一口大白牙:“羊肉,清早现宰的,晚上一起烤羊肉吃。”
林岑不爱吃羊肉,但爱凑热闹。
晚上闹哄哄的一堆人围在一起,她谁也不认识,只那天接她来到这的两个男人和房东阿婆,勉强算熟悉,她终于弄清了那两个男人——流浪汉叫壕哥,另一个长得帅的叫野哥。
不怪她如此区分,毕竟欣赏美色是一件客观的事情。
人群里臊眉搭眼地坐着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干瘦又黝黑,脸颊上堆着两坨高原红,正在接受众人的批斗,据说他消失了快一个月,下午刚被野哥从网吧拎出来。
他是阿婆的外孙,阿婆的女儿年轻时认识了一个外地来的背包客,听人家跟她描述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禁不住诱惑,义无反顾一头扎进了外头的花花世界,留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他。阿婆还有一个儿子,听人说外头挣钱多,回来就能盖大房子,于是在初中临将毕业那年的某一个夜晚,悄悄偷了阿婆藏在衣柜深处荷包里的二百块钱,从此音讯全无。
阿婆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但她从不阻止小辈们想去外面世界的心,对子女如此,对小孙子也是如此。小孙子长大了,也想追随父母的脚步去看外面的世界。
她宽容地看待每一个人的离去,只是用满含怜爱和悲悯的目光安静地注视着。
知道这些的时候,林岑正和阿婆坐在一起,远离人群,仰望着漫天繁星。阿婆年纪大了,咬不动羊肉,她也不懂年轻人的话题。
她递给林岑一个烤得香喷热乎的洋芋,用含笑慈爱的目光示意她快吃。路野就是这时候坐在她身边,林岑就着洋芋听他讲完了这个细细长长的故事。
“阿婆曾经说过一句话,世界天地广阔。”路野低缓的嗓音静静讲述:“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翻不完的十万大山,趟不完的江河湖海,过完这一道还有下一道。人去经历世界,靠双腿,靠双眼,靠心,什么都不算错。”
对阿婆的子女来说,世界在他人的言语中;对阿婆的外孙来说,世界在电脑手机的给予的假象里;而对阿婆而言,她心里装着的就是一整个世界。
夜深静,酒足饭饱之后人群散尽,林岑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天空发了会儿呆,长出了一口气关门上楼。
寒风吹得旷野上的风马旗簌簌作响,凌晨四点,林岑裹成粽子出门,远远瞧见一点猩红在将明未明的暗蓝天色中闪烁,她吸吸鼻子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走过去。
路野递给她一块小石头,林岑接过,抬眼看见前方成堆垒起的石堆,伸手把它放上其中一堆,放好后往回退了两步,站回路野身边,她侧头看了眼他,又偏回去看着眼前的景象,目光流连,没有焦点。路野把一只烟静静抽完,伸手将烟蒂碾灭。
林岑鼻子抽动,轻轻嗅了嗅,忽然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寒风凛冽,冷空气从五脏六腑间流转而过,冰得她一个激灵,戴着手套的胖手在嘴边圈成喇叭,她用尽全力向着远空喊道:“世界天地广阔!”
旷野静悄悄,一遍遍地回荡着这唯一的声音。
有点中二,不,是十分中二。因为这用尽全力的一喊,林岑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她扭头,不期然对上路野含笑的眼睛,她也笑了,志得意满,踌躇满志,她想,她该去征服她的十万大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