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因为常年呆在日本,陈阿姨的日文口语水平很高,她与急救中心的工作人员流利而有效地交谈,清晰地表达了沈泓的症状并告知了所在住所。沈泓平日生病或有小毛病一般会直接找野中医生问诊,今天情况紧急,陈阿姨考虑一番后还是选择直接拨了急救。
米县当地的医疗急救服务质量很高,即便时值周末,中心人手很少,救护车到达沈泓的住所也只花了十五分钟。
三位男性医护人员抬着一个担架进入沈泓家的客厅,见她正平躺在地板上,艰难地呼吸。其中一位名叫角野的工作人员取出一个仪器夹住沈泓的手指,先帮她测量血压,接着又测量血氧浓度。
“沈小姐的血氧浓度正常,氧气含量很充足,血压水平也正常,应该没有大碍。”角野镇定地说道。
“可她明显呼吸很吃力啊。”陈阿姨着急地说道。
“可能是其他方面的病因造成呼吸系统的紊乱,不过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角野回答道。
“那她现在需要去急救室吗?”
“目前尚不需要急救,但应该去大医院做些基本检查。现在是周末,又是午夜,联系适合的医院与科室需要花些时间。请你们一定忍耐一下。”
角野说罢,拿起手机和一个老式电话薄,用手指一边查找,一边逐个拨打各个医院的电话,希望找到可以合适接收的医院。
另外两位医护人员把沈泓放在担架上,动作熟练地抬下楼,然后又抬到事前停靠在楼外的救护车上。
救护车内不算宽敞,两位医护人员留在车上,沈泓则竖躺在车内。陈阿姨也跟上了车,给她盖上一件外套。
午夜格外漫长,秋风吹来阵阵凉意,天空还飘起了雨丝。
沈泓在救护车里安静地躺了近半个小时。角野联系到一家合适的医院。沈泓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些,救护车很快把她送到了指定医院的治疗室。治疗室的护士小姐给沈泓挂上吊瓶,输了不少营养液,然后让她在医院休息一晚,明早再预约做身体的各项检查。
沈泓在输液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什么时候撤下的吊瓶也不知道。她没能睡上几个小时就被护士小姐叫醒,按照医师的指示开始做各项检查。从血常规到MRI再到内科听诊,大大小小的检查都做了一遍,医生还给她装了二十四小时的心电图检测仪。全面检测结果需到次日方可领取,由于病情不算十分紧急的类型,医生就先安排沈泓和陈阿姨回家等候结果。
傍晚回家时,沈泓见楼外停着那辆熟悉的车,沈凌已经赶回日本,他从车里走出来。
“检查结果出了吗?”沈凌简短地问道。
“还没有,明天早上去拿。”沈泓低声回答道,语气有些自责。
“明早我和你一起去。先一起吃饭吧。今晚早点休息。”沈凌的话语简短,语气温柔。说罢让沈泓和陈阿姨一起上了车。
沈凌身高一百九十三公分,体型英挺而修长。他和沈泓坐在候诊区等待检查结果,引来不少护士小姐连连回顾。
在日本,通常情况下,人们得了普通小病一般会先到附近的诊所做些检查,开点药。在病情比较重的情况下往往会去大医院做综合的检查和治疗。去大型医院就诊,原则上需要诊所大夫的推荐信,程序略为复杂。沈泓由于是急救送到医院的患者,情况相对特殊,省去了不少中间程序。
护士小姐念了沈泓的名字,父亲沈凌同她一起走进问诊室。
主治医师名叫山田,戴着口罩看不清样貌。他先望了望沈泓,又定睛看了一眼沈凌。然后试探地对沈凌说:“您是他的家人吗?”
沈凌道:“嗯,我是沈泓的父亲。”
由于经常在国外出差,沈凌的日文和德文都相当流利。他说日文时咬字温柔而有力度,断句清晰,语调略高,不似普通日本人那种黏糊糊的低回婉转感觉,听起来会有一丝异域风情。
山田先是略表吃惊,然后微微皱起眉,说道:“沈先生,您女儿的情况不算太好。”
山田说罢转身点开了电脑上沈泓一栏的检测结果,大大小小地收录着各类图像和检测值,然后继续说道:“单从检测结果来看,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器质性的病变。所以我们考虑她是精神因素造成的神经系统紊乱,以至于影响到呼吸。如果置之不管的话,往后还会出现更加复杂的症状。”
“需要怎样的治疗才好呢?”沈凌认真地问道。
“我先给她开些安神调养的汉方药,吃半个月,然后来复检。届时再开一剂,继续吃半个月。”
“谢谢医生。”沈泓低声道。
山田叹了口气,对沈凌说:“作为父母平时或许很忙,但还是多抽一些时间陪一陪您的女儿,这样疗效可能会比较好。”
“明白了,谢谢您。”沈凌说罢带着沈泓离开诊室。
在走廊里,沈凌走得很慢,他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泓见他沉默不言,便主动开口道:“爸,我没事。”
沈凌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泓,然后望着前方,用那种一贯清冷的语调说道:“知道你没事。就是想我了。”
沈泓顿了一下,然后眼睛望着前方,用沈凌很熟悉的那种冷冽语气回道:“没人想你。”
“不想我?那你想谁呢?”沈凌提高了音调,声音仿佛轻轻穿透身边的空气。事实上,沈泓虽然独自一人在外留学,但出于安全考虑,沈凌会安排熟人在最大程度不打扰她生活和隐私的情况下,简单观察并确保她的安全。
沈泓知道他又要提尹河,于是想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去?”沈泓边走边问道。
“过几个月吧,家里有个病患,抽不开身。”沈凌温柔地笑着说道。说罢用手护着沈泓的肩膀继续往前走,他到收费处缴了诊疗费,再去医院对面的药局拿上药,然后开车把沈泓送回家。
沈凌这次赶回日本只简单带了三个随从男性,并没有带沈冲。他让沈冲留在国内帮他照看生意,自己则打算安心陪着沈泓。沈凌一住下就给家里置办了一批新的家具,把家里填得很满。吃的用的也都叮嘱陈阿姨必须要买最好。闲暇的时候,他会到市区的商圈散步,顺便买中意的商品回家。到了周末,他便接上沈泓去周边的村镇登山,滑雪,泡温泉。自从沈凌留下以后,陈阿姨也变得很忙。往常她只需要每周来沈泓家两三回,打扫卫生,采购百货,偶尔做饭。现在却几乎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忙,工作量成几何倍的增加。
几个月转眼过去。二月下旬的一天,尹河手里攥着最终试验的准备材料,其中包括已经完成的毕业论文、很多参考文献的节选以及自己事先写好的问答题,紧张地坐在学院楼的一间休息室里等候。
忽然,有人推开休息室的门走进来。尹河定睛一看是陈晓菲。她和尹河是同一天参加最终试验。最终试验的形式是口述,即国内的毕业论文答辩。每一个需要参加试验的大学院生都会分到自己的试验时间,每个人的时间不同,有些人的试验会安排在同一天。
“哎呀,我真是太紧张了,问的每个问题都不是我提前准备的,全靠临场发挥乱编了!”陈晓菲窘迫地走过来对尹河说道。
“真的吗?我全都是按事先想好的问题准备的。但导师说就让我这样准备,毕竟每个人到最后都只能回答自己擅长的问题。”尹河认真地说道。
“有道理!如果你案例本身写得很详实,问题应该不大。”陈晓菲安慰道。
“你……今天见到沈泓了吗?”尹河问道。
“她的试验昨天就结束了,学校发的表上有写,你看到了吧?”
“嗯。”
“但她这两天都在院生研究室收拾东西,我昨天下午见到她去了,今天下午或许还在?”
“好,那我先走了。”
尹河的试验时间临近了,他向陈晓菲告别,推开门往试验场走去。
“嗯,祝你考试顺利!”陈晓菲鼓励道。
尹河的试验要比他想象中顺利地多。
主考老师问的问题都很常规,基本没有偏离尹河准备的材料,他本人论文里用的数据也很详实,分析角度多元,除了日本,他还结合不同国家和不同地域的各类模式进行了综合的比较研究。更重要的是他的日文口语很流利,无论是讲解论文还是回答提问都能精准清晰地表达观点与立场。
由于他表现出色,试验提前五分钟就结束了。
学院楼外气温虽低,但阳光明媚,空气清爽,尹河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他迅速把全部试验资料塞进背包,然后径直跑进对面的综合栋,乘上电梯,坐到七楼的院生研究室。
沈泓确实还呆在研究室里,但她的桌面和柜子看起来已经全部打扫完毕,只剩下最后的擦拭工作。
“你考完了吗?”沈泓问道,听她的口气应该知道尹河今天参加最终试验。
“嗯,刚刚考完。还挺顺利的。你考得怎么样?”
“还好,也挺顺利的。”沈泓语气平静,说罢将擦拭的方巾放在桌台,然后背上包准备离开。
“你也是来打扫卫生吗?”沈泓温声问道。
“……没有,我来拿东西。”尹河见沈泓要走,连忙回答。他胡乱地抓了放在桌上的几筒茶叶塞进背包里,然后问道:“你现在要下楼吗?”
“嗯,你也下楼吗?”沈泓笑着问道。
“嗯,我也该走了,过两天再来整理。”
尹河和沈泓一并走出研究室,坐上下行的电梯。出了大楼,在校园的小路上散步。
“找工作的事情还顺利吧?”沈泓低声问道。
“嗯,算是挺幸运的。之前负责奖学金项目的机构提供了校外咨询会,我和张潞因为找工作到处碰壁就都跑去参加,后来又面试了好几场,最后拿到了一家东京公司的补录名额。”尹河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沈泓听罢,稍微低下头,没有立刻接话。
见沈泓低头陷入沉默,尹河又问道:“你之后要去哪里?回国吗?”
“嗯。你在日本照顾好自己,工作以后积极融入他们本国人的圈子,不然容易被孤立。但也不要太拼了。”沈泓笑着说道,似乎并不想多谈论自己的事。
两人路过学校的咖啡馆,沈泓看见沈凌正站在车旁远远地看着她和尹河。
“我爸来接我,我先走了,再见。”沈泓温柔地向他告别。
“嗯,那好吧,再见。”尹河动了动嘴唇,声音非常低。
沈泓温柔地注视了他片刻,然后快速走到父亲的身边。由于沈凌非常高的缘故,沈泓在他面前显得有些小巧。他一把揽住沈泓的后背,像动物护着自己的幼崽一般将她抱在怀里。
“走吧,回家。”沈凌轻声道。
“嗯。”
尹河看着沈凌的车从他身旁“唰”地一声迎面而来,又“嗖”地一下疾驶而去,消失不见。心下一凉,百感交集。
学校的毕业典礼定在三月下旬,典礼当天会想毕业生颁发学位记证书,仪式结束后毕业生可自由拍照留念。大学总长、学部长代表、教授代表和学生代表轮番做了演说,参礼的学生不算多,也没有娱乐节目,整场仪式略显枯燥乏味。尹河和陈晓菲皆正装参加仪式,并拍了纪念照片。
沈泓没去参加毕业典礼,也没有亲自领取学位记证书。
陈晓菲在东京约了老同学,准备赶当天晚上的新干线,很早就离了校。
尹河的研究室当晚有酒会,几位日本人学长约了导师又叫上尹河,众人坐在市区的居酒屋里,吵吵嚷嚷、哭哭啼啼地一直喝到午夜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