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记忆(上)
岑怿所说的这段往事发生在沈泓七岁的时候。
那时距离她小姑沈凝去世已经过去半年,父亲沈凌因事前往杜县与勒县一带出差。他新投资的三家工厂还在紧锣密鼓地建设当中,由于工事繁琐,沈冲选择在工厂的附近地带住下,定时检查作业,只留沈泓一人独自在家。她放心不下沈凌,一定要跟去。
虽说西北属北温带大陆性气候,但在勒县这一片地区,气候实际已经接近北寒带。当时正是秋冬之际,按照一般情况,勒县一带的天气有时会早于其他地区提前入冬,并且在短短数周内快速降温,直至非常寒冷的程度。
这一日,沈凌先从杜县的几家商户那里取了些重要资料,然后途经勒县。沈凌出差一向喜好轻装上阵,除了沈泓,他身边仅跟了迟霖和肖成这两名随从。迟肖两人都有长年的习武经历,身体素质过硬,文化程度也比较高,是沈凌青睐的助手。
沈凌四人的车出了勒县,一路东行,打算前往最近的城市中转,然后飞回远城。他们刚过县城时天气风和日丽,温暖宜人。然而,还未等车驶出县城多远,沈凌便感到车外刮起了鬼风,空气的流速骤然加快,气温也随之急降。不到半个小时,狂风便卷挟着大量雪粒,如同在沿途倾洒白糖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来。除了暴雪,空中还弥漫着沙尘,在寥旷的戈壁间越积越多,越卷越厚。
“老板,车熄火了,根本发动不了。这鬼风也太大了。”迟霖紧锁着眉头对沈凌说道。
“早知道应该换辆更好使的车。”肖成说道。他拿起手机,接收不到讯号。尽管沈凌已经为他们配备了当时能入手的最高级款型,此刻仍然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这风着实厉害。换辆车情况可能也差不多。”沈凌神情严肃,他望着车外,非常冷静地说道。
“爸,我们还能走吗?”沈泓身体微蜷着,安静地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脸担忧。
“乖,一会儿就能出去了。”沈凌微笑着扭头看看她,他怕沈泓心里又想太多,于是尽量说些安慰的话。
“咱们应该还只是走在这风的边缘地带,进到中心恐怕就……”肖成说道,神色里晃过一丝恐惧。
“恐怕是死路一条。”沈凌的语气清冷而理智。
“那现在怎么办?”肖成问道。
“我们行驶得不算太远,附近应该有人家。我沿途看见了一些牧民冬迁留下的空房子,那边暖和些,要不先去避一避吧。”迟霖提议道。他虽然一直在认真开车,但能做到对周边环境的观察细致入微,是个十分可靠的人。
“离这有多远?”沈凌轻声问道。
“不远,五六百米吧。”迟霖回答道,语气很有把握。
沈凌听罢思考了片刻。五六百米的脚程固然不远,但眼下车外风雪交加,沙尘迷眼。他担心大伙出去,万一辨别不了方向,一起迷路,后果会不堪设想。
“那我和迟霖下车去看看。泓泓和肖成先留在车上,等我们回来。”沈凌语气镇定,简单吩咐道。
“爸,我也去。”沈泓说罢把身上外套的拉链拉好。
“你先别去,留在这等我。车里的空调没法制热,有几件厚被子,给你盖上。还有一些压缩干粮……”
“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害怕……”沈泓不喜欢沈凌每次出门之前的耐心交代,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进去似的立刻打断他。
“乖,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外面现在很冷,等我回来。”沈凌声音很轻地交代着,沈泓知道父亲这样说话时就表示她必须要听话。
“……好。”虽然很不情愿,沈泓也只能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沈凌二人披上厚外套,戴好防尘镜,又拿了一些其他工具,迅速下车。风沙很大,他们很快就消失在沈泓的视线里。外面的天气很冷,车里也一片冰凉。
沈泓裹好沈凌给自己盖的被子,满心不安地等他回来。她等啊,等啊,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随着夜色渐深,伴着风雪,虽是初冬时节,气温已然骤降到零下二十多度。沈泓感觉车里的空气越来越冷,而外面的风仿佛野兽在发疯咆哮一般,正吹得鬼哭狼嚎,着实渗人。
肖成原本坐在沈泓的身边。但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肖成是那种身体素质和文化素质都出类拔萃的人,平时做事也格外自信,所以他在车上没等多久便自作主张地下了车,沈泓没留住他,便一个人呆坐在车内。
她吃了一点沈凌留给她的压缩饼干,又冷又害怕。不过比起冻死在车里的恐惧,她更害怕沈凌出事。
“爸,我好冷……”
“爸,你们是不是迷路了……”
沈泓眯着眼,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此刻她感觉如果闭上眼睛睡着,自己可能会冻死在车里。而倘若挣扎着保持清醒,她又忍不住要担心沈凌他们会迷路冻死在车外。
狂风呜呜地敲打着车窗,风力分外强劲,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车壁敲碎。寒意如注,猛烈地侵袭过来,沈泓身上裹的被子仿佛片刻就要被穿透。
她忍受着尖锐的风声和刺骨的寒冷,度秒如年,勉强保持清醒。车玻璃和座椅也是冰的,整个车内仿佛变成一个狭小的冰窖。
又过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我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沈泓心想。
“爸,我好像看到小姑了……”
她的鼻子开始不受控制的流涕,神志也因为低温而变得不太清楚。
她在寒冷里又哆哆嗦嗦地迷糊了一会,感觉车快被寒风吹得碎开了,雪粒和沙尘在平地里打滚,车外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沈泓试着扭动已经蜷缩僵硬的身体,因为狂风的猛袭,仪表盘上方的物品也被哐啷哐啷地震落下来。
还是没有人回来接她。
“你们是不是出了事……”
沈泓小声地啜泣道。
“你把我也带走吧,不要扔下我。”
她一出声,声音就立刻被淹没。车外的风好像狂犬发病,又似恶鬼嗔吟,嘶吠个不停。
忽然,只听“啊——”的一声低吼,她方才还迷糊着,全然没有精神,也不知道是想通了什么,开始断断续续地嘶叫起来。
“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她一边咬牙一边哭,然后猛地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车外天色已黑,周遭是寂寥的旷野,黑一片,白一片。狂风呜咽着,吹将过来,倾卷过去,又是暴雪,又是沙尘,浩浩荡荡,无休无止。
沈泓八岁时的身体还比较小巧,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一个人孤单的身影在风雪里若隐若现。但她此刻仿佛是被抽了魂,一点回到车里的念想都没有。戈壁上的空气很干燥,雪粒拍在她脸上像是无数锋利的小刀划过。
她漫无目的,步履缓慢地前行,不知走了离车多远的距离。
因为沈泓所穿靴子的质地有点薄,在天寒地冻的旷野中,她感觉双脚冷得发麻,抬不起来。
迎面一阵白沙吹到沈泓的眼睛里,她来不及反应,只觉眼角一阵刺痛,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跌倒在沙地里。狂风乱卷,仿佛要把她包围起来。
在阵阵尖锐刺耳的风鸣里,沈泓忽然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从离她身后很近的地方传来。
“泓泓……”
沈凌取下防尘镜,一边喘气一边唤她,声音已经很疲惫。
沈泓转过身,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顿时忍不住大哭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沈凌把小小一只的她抱起来,亲吻她的小脸蛋,想让她暖和一点。
沈泓被这么一哄,委屈得越哭越凶,根本停不下来。
“对不起……”沈凌说着,贴贴她的脸颊,抱着她和不远处的迟霖会合。
“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沈泓委屈地说道。
“对不起,我和迟霖叔叔迷路了好一阵。”
“肖叔叔呢?”
“我们还没有找到他,”沈凌平静而哀伤地说道,“差点连你也找不到了。”
肖成下车以后并没有找到沈凌他们顺利会合,目前不知去向。但按照以往的经验,在这般严酷的夜晚里,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避风御寒,基本没法挨到天亮。
“你怎么下车了?是车上太冷吗?”沈凌皱着眉问道。
“我想下车找你。”沈泓满脸都是眼泪,又委屈又乖巧。
沈凌听罢搂住她,认真的说道:“外面天又黑,风又大,看不清路,要死人的。”
沈凌知道这鬼风的可怕之处在于风声干扰听觉,雪沙阻挡视线,缺乏经验的人一旦长时间迷路,就会葬送在漫长的寒冷之中。
“我不怕死……”沈泓一脸痛苦地说道。
“留下我一个人……还不如就这样死了。”沈泓心里默念着。
沈凌抱着她向前走,沈泓倚在他肩头,不由自主地往回看,背后皆是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他们很快就回到了车里,迟霖也满脸困倦,正在车上稍事休息。
“傻瓜,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们了。”沈凌把沈泓从肩头放下来,温柔地责怪她。
“对不起……”沈泓眼里噙着泪,眼神直直地盯着他,低声说道。不得不说,见到沈凌平安无事,她整个身体里好像被堵了块大石头一般,特别安定安心,连道歉听起来都像是那种问题学生在若无其事地念检讨,语气一点也不诚恳。
沈凌和迟霖下车以后,在离车不算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座废弃的工厂,很适合作为御寒避风的场所。向停车方向返回时他俩迷路了很长时间,好在距离不算远,两人的野外生存经验也比较丰富,历经几番辛苦,最后成功返回。三人从车内拿了一些必要物品,在那座废弃工厂里避了一夜,等第二天风停之后才又匆匆上路。
沈泓很幸运,她下车以后只拖着步子走了很短的距离。不幸的是肖成,他没能与沈凌二人会合,警方几天后在雪地里找到了他冻僵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