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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为什么!何为你为什么要喝那杯酒!”

    坊间传闻性情最是温和的少年将军,此时正怒目圆整,和三岁孩童般拍桌叫嚣,怒气直冲当世诡计最为多端的权臣。

    只是何为大奸臣并不与这没了理智的将军一般见识,修齐整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茶盏,把将军的怒气屏在耳外。

    “你不是恨我吗?为什么不让我死,何为,为什么。你这样的人,长了个七窍玲珑心,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人都算计在股掌之间,怎么偏要毒瞎了自己的眼睛?”

    将军的声音逐渐哽咽,对视上何为那双灰色眸子。

    只是这双眼睛早已失了往日的神采,无神地盯着某处,映着将军的衣衫,便成了一汪红色。

    他们年幼时,两家都还得圣心。

    宫里赏了外面进贡的西洋镜,一转便能看着百种花样,成了何为最爱的玩意儿,连着将军那个也连蒙带骗地抢了去。

    天天就盯着那两个玩意儿玩了。

    何为看着西洋镜乐,将军看着何为的灰眼睛在西洋镜下变出百种颜色傻笑。

    再后来,老皇帝对何为们两家起了警戒的心思,把何为拘在京城当傀儡,派将军到军营里说是历练。

    他们两个,一个困在府里,对着百十禁军困得只打哈欠,另一个在军营里练得身上一块青一块紫,夜里疼得直流眼泪哭不出声。

    好容易偷摸见了面,何为摸着将军身上肿成馒头状的伤问疼不疼。

    “不疼。”

    小人儿疼得呲牙咧嘴,还要一拍胸脯装英雄,直把自己拍得连声咳嗽。

    何为只能装作不知道,帮着向阳做英雄,跟着点头说:“那太厉害了!”

    “你等着,”向阳望着何为,看着那澄澈灰眸里闪着红灯笼的光,“等我练好了功夫,能领兵打仗了,就把你也带走。”

    “哪都能去吗?”

    “能。”那时的向阳连着自己也骗了。

    “那太好了,何为想看积成人高的白雪,想瞧比御廷湖还要广阔的咸水,要去……”

    何为一口气说了好多个地方,那些地方全是他在书上翻来的。

    将军也没去过这些地方,但点着头一一记下,“我一定带你去看。”

    两人手牵着手,脑袋贴着脑袋,当真以为自己那是不远的未来。

    “将军自作多情的毛病总是不改,”何为吹着茶水,吹走一层热气,将浮在中间的绿杆茶叶吹向杯沿,“下官这是赌错了,本以为陛下不会在酒中放毒呢,这是高估了下官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跟您这条性命没有半毛钱关系。”

    如果不赌呢,直接要将军死,不才是保住眼睛的万全之法吗?

    这大概是何为这生编出的最拙劣的借口了,愚蠢如将军,也看透了何为的谎言。

    只是他没戳破何为给自己蒙的这层过于脆弱的铁甲。

    纸糊的一样。

    *

    何为这位奸臣给自己在朝中树敌太多。

    此刻眼一瞎,落井下石的人就不必多说了,借机暗杀的也有。

    何为一个瞎子,成了活靶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向阳倒是一如既往的心善,顶着大齐将军的身份给何为做起了贴身侍卫。

    跟着何为住在了何府,寸步不离守在何为身边。

    哪怕何为挨着从前的记忆,衣食起居不成问题,他还是要亲自上手才放心。

    饭是要喂到何为嘴边的,到花园散心是要抱着何为过去的。

    中药的苦涩在舌根经久不散,整个何府成了方正的药罐,泡着何为这药石无医的瞎子。

    守着将军这个情比金坚的顽固。

    何为模糊地感受到药碗端在何为眼前,向阳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何为刚要问怎么了。

    “啪嗒。”

    水珠落在汤药正中。

    泛起一圈圈苦涩的涟漪。

    大将军的声音抖得不像他自己:“何为,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在京城扛了那么久,对不起,何为。”

    何为看不见向阳的脸,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

    向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哭。

    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何为的手上,很烫。

    何为的手颓然停在半空,还是摸到他的脸上,告诉他别伤心了。

    何为想说,向伯父和你哥的仇何为已经报了。

    何为想说,何为爹娘的仇何为也已经报了。

    何为想劝向阳安心。

    何为更想说,京城的夜太长,难熬,八年来,何为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话到嘴边,何为却都咽下去了。

    “都多久的事了,”何为虚虚地打了个哈欠,“何为只是想坐何为身下这个位置而已。”

    妄图保持自己漫不经心的混蛋模样。

    “何为,你不想。”

    向阳说

    “我去国安寺找观棋大师的时候,他给我了个匣子。”

    何为浑身跟着一紧,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像是磨去爪牙的孤狼被碰触到最后一根底线。

    国安寺的匣子,观棋保管的,跟何为有关的,好像只有这么一件。

    何为当初交给观棋,告诉观棋,若何为哪天死的早,将军亦未成家,就把这匣子交给他。

    “一百零九封信,何为,这把年来何为写给你的一百零九封信你一直存着。”

    匣子被向阳打开,久不见天日的宣纸已经泛黄。

    但每一张都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中。

    “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何为。”

    何为被向阳拥在怀里,他两只胳膊紧紧地锢住何为,何为鼻息间都是向阳的味道。

    像在黑暗中摸到了唯一的光。

    “承认你心里有我,在意我,就这么难吗,何为。”

    向阳的语气像在质问,又像在祈求。

    他说:“你放在最上面的那封回信我都看了。”

    向阳抖着手,展开最上面那封回信。

    破纸片已经泛黄,上面是浓墨大字:

    “诸天神佛,我祈求你们。

    如果你们真的存在的话。

    我知道,你们神佛比凡夫俗子还要重利,要向你们求些什么,必先许给你们些东西。

    何为愿用何为所有,名声也好,地位也罢,哪怕付出我的生命。

    还你们保佑我那位朋友。

    保佑那位天底下最难得的人。

    我求你们保佑他性命无虞,保他战场上战无不胜。

    我求你们保他一世顺遂,远离朝堂纷争,闲云野鹤过一生。

    我求你们保他喜乐无忧,与相爱的人过一生。”

    泛黄的纸张在将军手下颤抖。

    泪水晕开墨汁。

    “爱”字模糊不清。

    何为听见向阳在何为耳边说:

    “观棋都告诉我了,你每年都会去寺里,求的都是这些东西,但你不让他告诉我,这匣子也要你死后才交给我。”

    “可是何为,我爱的人都死了,我和谁去过一生。”

    “就任性这一次,我们在一起吧,何为。”

    将军在何为耳边低语,用力地抱着何为,几乎要把何为揉进他的身体中。

    “不行啊,不行。”

    何为一向冷静自持。

    只是这一次,何为脸上的笑意褪去,一滴泪水从何为的灰眸子里流出,滚在向阳手背上,竟比那刚沏好的碧螺春还要烫人。

    “我早就面目全非了,将军,可你还是大庆的少年将军。”

    “何为,在我心里,你从未变过,这就够了。”

    何为刚要张嘴,向阳就已经覆唇上来,把咸涩的泪水混着何为为说出口的话一同吞了进去。

    他的舌头没有技巧地顶撞何为的嘴腔,牙齿凭着本能地咬着何为的嘴唇。

    与第一次宣泄情绪的吻不同,

    这一次极尽缠绵。

    只是向阳的吻技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何为叹了口气,带着凉意的手指覆在了向阳的脸旁,止住了这人毫无技巧和温柔可言的吻。

    主动地伸出了舌头,一步步地引着将军的舌,教将军如何亲昵。

    等何为躺在向阳之下的时候,何为才发现,向阳烂的不只有吻技。

    视觉的丧失会让触觉更加敏锐。

    再加上向大将军生硬干涩的动作,何为几乎要交代在这一夜了。

    半梦半醒之间,何为听到向阳说:“我来晚了,我一定带你逃出这京城,天涯海角陪你去看。”

    “老师,你这样,何为怎么放心让你走啊。”

    皇帝端坐龙椅,一身华服雍容,脸上稚嫩蜕尽,尽显天子威严。

    只是龙袍下的手指绞在一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何为。

    *

    “我都放向将军一条生路了,老师你还要出走京城,这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

    “陛下,”向阳上前,用的还是先前那套说辞:“边境吃紧,战事在即,何大人谋虑深远,与我上前线,必能成为助力啊。”

    “闭嘴!”

    皇帝长袖一扫,奏折尽数掀翻在地。

    “向阳!你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吗!何为他现在就是个瞎子,他去战场能给你什么助力?!”

    “老师,你一定要离开我吗?”

    皇帝看向何为。

    何为却看不见他,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

    何为说:“陛下,我这辈子唯一有愧的就是送你坐到这个位置。”

    “我那时候当真地认为只要换个人来做这皇帝,就会不一样。”

    “我错了,所以用这双眼睛向陛下赔罪。”

    高座上的人久久没有声音,只是一道明黄色。

    何为跪地,叩首,久久未起。

    “我大齐的海晏河清,我与向将军一起为陛下守着。”

    最后,皇帝像是疲惫了,摆手:“老师……你走吧。”

    *

    北疆入冬,大雪如毛。

    白茫茫原野一望无际,偶有铮铮刀剑之声。

    “大人,我们先进屋吧,等会吹着风又该着凉了。”

    何为体寒身弱,裹着三层大裘依旧手脚冰凉,小童在一旁守着面露无奈。

    “我回来了!”

    未见向阳其人,已闻向阳其声。

    他抖搂着一身雪花,捂住何为的手掌帮何为取暖。

    “冷成这样,这里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向阳说。

    何为扫去向阳眉间雪,露出他锋利眉眼。

    “这里有你,我怎么都可以。”

    向阳脑袋凑近挨上何为的脑袋:“还想去看那比御庭湖还大的咸水吗?”

    何为狐疑地看着他。

    “明日启程,我们去儋州过冬。”

    何为捏住他的鼻子:“你少在这想一出是一出。”

    “我说真的。”

    向阳说话间的白雾在空气中凝结,透过模糊的雾气,何为看到他极认真的神情。

    “何为,我们错过了八年,我会用我这辈子所有的八年来弥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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