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0

    言赋醒来的第五天,经过细致检查,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正常,再过一周,她就可以出院。

    至于精神方面的问题,只能慢慢来。

    这天中午,邓星临正在病房里陪言赋看一部电影,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两人同时抬起头,异口同声,“请进!”

    门被缓缓推开,那人却没着急进来,或许感应到些什么,言赋平静了许久的心忽然紧张起来。

    几秒之后,霍骁然出现在病房里。

    他瘦了好多,憔悴了好多。

    怀里抱着的一束花,几乎遮住了他整个前胸。

    邓星临识趣地收拾定西离开,“言言,咱们明天接着看啊。”

    言赋点头,目送她出了病房门。

    邓星临一走,病房顿时安静下来。

    言赋坐着,霍骁然站着,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

    许久。

    霍骁然抬脚,走到床头柜旁,将花轻轻搁上去。

    然后,重新和她拉开距离。

    言赋苦涩地抿了抿唇,她以为,霍骁然放下花之后,至少会抱一抱她的。

    哪怕是朋友之间的那种。

    他此刻的状态,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他们一起从霍奶奶家出来,他说,我们再去瓜葛的时候。

    就好像,这几个月真的只是她的一场美梦。

    霍骁然踱步到窗户跟前,抬手,像是要打开窗户,却在碰到窗户手柄之前,将手收回来。

    他将椅子拉开几步,缓缓坐下,目光先是落在绿植上,再是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就是不看她。

    言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不说话,对她而言,就像无声的审判。

    终于,霍骁然的嘴唇动了动,说话对此刻的他而言,像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我一直都觉得,你不喜欢我,”霍骁然缓了一口气,“现在,我更确定了。”

    言赋听到他这样说,觉得喉咙里打了个结,想哭又只能强忍住哽咽。

    “言赋,你连死都不怕,却怕和我一起面对这些。”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真正爱一个人,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好好爱自己。”

    霍骁然又走到了窗户边,背对着她,“你不喜欢我,那么好,我也不喜欢你了。”

    言赋泪眼朦胧看向男人,他静静站在那里,一片坍塌。

    “那天,你要跟我分手,现在,”

    “我答应你了。”

    “我们分手。”

    “只是,你别再这样了,除了我,还有太多人值得你爱。”

    这句话说完之后,霍骁然终于肯回过头看她。

    女孩哭得满脸都是泪水。

    “最后一件事,”霍骁然语气郑重道:“你的狗,我也不再帮你养了,过几天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言赋像是抓住了什么,“那是你买的,是你的狗。”

    她不想和他断得如此彻底。

    霍骁然像个离婚前不肯要孩子抚养权的渣男父亲,撇得一干二净,“我已经送给你了,你也接受了,还和你一个名儿怎么就是我的了?”

    言赋只能威胁他,“你说是我的,那我以后不会让你看一眼的,到时候你别哭着求我。”

    “随便你!”

    丢下这么三个字,霍骁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言赋第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失去霍骁然了。

    也对,就应该这样。

    她这样的人,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命,又能给他什么呢?

    到这里,她真的该满足了。

    十年前离开的时候,她的梦想是有生之年再见他一面,不是早就实现了,如今还有什么不满足。

    她想。

    即使没有这场重逢,她也可以孑然一身过好余生,因为被他那样诚挚、炽烈、不留余地、视若珍宝地爱过,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年多,却也足够照亮她余生。让她有勇气去面对后半生无数个庸常的日子。

    霍骁然从病房里走出去,看到倚靠在墙上的邓星临和陆彦直。

    “你跟她说分手?”邓星临不可思议地质问道:“霍骁然,言言这次自杀,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她只喜欢你,为什么还要那样说她?”

    霍骁然没回答,自顾自往前走。

    邓星临气得直扒拉他。

    陆彦直多少懂一点霍骁然,他去拉邓星临的手,却被狠狠甩开。

    “陆彦直,你拉我干什么?你觉得你兄弟做的对吗?”

    “你要是觉得对,那我想,咱们俩也别谈什么狗屁恋爱了。”

    陆彦直试图为自己辩解,“星星,他是他,我是我,你不能搞连坐。”

    “哼!”邓星临冷笑,“你们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还说我搞连坐,我看你俩就是那一丘之貉,半斤八两!”

    霍骁然喃喃道:“我们遇见太晚了,分开太久,她心里有太多苦。”

    “喜欢我这件事最苦,她明明过得那么艰难,我却向她索求爱情。”

    这多么残忍啊,他在向一个濒临渴死的人,索要她仅存的血液。

    目的是为了尝尝血液的味道。

    “我一直认为她喜欢我太浅,现在才明白,一个感情匮乏之人给出的爱,是以燃烧自己为前提的。”

    “她为了走向我,都快将自己榨干了。”

    她开着车,冲进海里的那一瞬间,霍骁然觉得自己的爱,太自私,太恶心。

    霍骁然捂着脸哭。

    “你知道吗?我有多么害怕。”

    霍骁然的一生,顺风顺水,任何东西,轮不到他伸手要,所有东西都会提前放在他面前。

    害怕,紧张,窘迫,失去,难堪……这些消极的词语,通通没有机会体会。

    可那一刻,他眼睁睁看着那辆黑色的车,那辆载着他心爱之人的车,冲进海里的时候,他怕到失去声音。

    当时他拼命喊,不要啊,不要啊。

    可是没有人一个人听见,连无所不能的神仙,都束手无措。

    他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什么,从来没有如此地,想抓住某一样东西。

    “这一次,我只想她过得快乐,哪怕没有我,没有我,她会每天忙着上班下班,没有我,别人就不会对她怎么样。”

    霍骁然刚才进去病房。

    她好瘦,脸色苍白如纸,比白色的床单更白。

    霍骁然多想抱抱她。

    可他实在不敢了。

    难受到窒息,他喘不过气,又走到窗户跟前。

    不行。

    他也不敢打开窗户,怕进来一股风,像吹起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将她带走。

    *

    这天,言赋和叶维昭正坐在病房吃饭,门突然被撞开,刘丽最先冲进来。

    她风风火火地扑向病床上正在吃饭的言赋,抱着她就开始号啕大哭,“我的女儿啊,怎么弄成这样了?”

    言赋手里端着碗,没有力气推开她,只能任由她抱着。

    被抱住的间隙,言宝儿和言向乾也走进来。

    叶维昭上前将刘丽拉开,“她的身体还很脆弱,不要这么紧抱她。”

    言赋感激地看一眼叶维昭。

    刘丽抬起袖子,擦着压根不存在的眼泪,“医生啊,谢谢你救了我女儿,我……”

    刘丽抬头的一瞬间,看清了叶维昭的脸,用了不到一秒钟,她就确认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份,错不了,叶维昭的相貌太出众,她不会认错。

    言赋见刘丽盯着叶维昭发愣,便开口问:“你们来干嘛?”

    出于礼貌,叶维昭回避了。

    言宝儿扭捏着坐下,眼睛快速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姐姐,我们是一家人,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当然要来看看你。”

    “话说姐夫就是有钱,给你住这么好的病房,他人呢?”

    言赋扭过头说:“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什么?”刘丽突然惨叫一声,像是丢了几个亿,“为什么分手?是不是你哪里对不起他了?”

    言赋冷笑:“你们的存在,就是我最对不起他的地方。”

    这时,一向沉默的言向乾开口了:“我知道了,肯定是他欺负你,你这次出事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如果现在进来一个人,听到这句话,肯定会以为这位父亲多么爱他的女儿。

    真讽刺!

    言赋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三个人,她提了一口气说:“现在看也看完了,你们回去吧。”

    刘丽屁股都不挪一下,“我看这里很宽敞,就让妈留下这里陪着你。”

    “姐,我也想陪着你。”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言赋沉声道。

    刘丽撇撇嘴:“你伤这么严重,你那男朋友不应该给你些补偿?”

    “我再说一遍,我们已经分手了,我受伤也不是因为他。”

    “不是因为他还能有谁?”

    “因为什么,你们不知道吗?”言赋是一点好脸色都装不下去了,“我告诉你们,不要再妄想从我身上拿走一分一毫,不信你们可以试试,反正我活够了,你们也活够了吗?”

    刘丽这下噤声了。

    她还真的看了新闻,是言赋开着车冲进海里的。

    言赋就是在寻死。

    言向乾垂头盯着地板,神情有些复杂,愧疚还是麻木,罕见得,言赋没有读懂。

    言宝儿也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将上面的果篮提早手里,“爸妈,我们回去吧,姐姐这里又不欢迎我们。”

    三人走后,言赋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无力地躺回床上,那股子自我厌弃感又窜上心头。

    她卷起裤管,上面前几天割开的刀口还没有结痂,有血迹从纱布上渗透出来。

    言赋粗暴地扯掉纱布,狰狞的刀口袒露在眼前,两只手也开始无意识发抖。

    她只能捏紧拳头,使劲捶打自己的腿。

    叶维昭端着热好的粥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跑进去,将饭盒随便放在桌上,拉住言赋的两只手,将她抱在怀里。

    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不怕不怕我的宝贝,妈妈在这里。”

    在叶维昭温暖的怀抱里,很久很久,言赋终于恢复理智。

    她崩溃大哭:“阿姨,怎么办,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以后要怎么当医生啊!”

    叶维昭耐心地拍她的后背,“我的宝贝只是生病了,只要我们听话好好治疗,病很快就会好的。”

    “等病好了,我们还继续当医生。”

    言赋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睡着了。

    霍骁然一直站在门外,他听见里面的动静,直到言赋睡着才进去。

    叶维昭左手拿着纱布,正帮言赋重新包扎腿上的伤口。

    霍骁然看着那一道道伤痕,心痛得无以复加。

    “叶阿姨,对不起。”

    “孩子,没有对不起,阿姨觉得应该感谢你,你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

    “你救了牛贵平,就是救了她。”

    霍骁然:“最好的心理医生已经找好了,您看什么时候让言言见见?”

    “过几天吧!”叶维昭看着睡熟中女孩的脸,“等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现在的话,每天吃几种药,我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了。”

    霍骁然点头,目光不自觉看向言赋。

    叶维昭:“你在这里看着她睡觉,我处理一点工作。”

    “好!”

    霍骁然慢慢坐下,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

    霍骁然觉得好像第一次看到她,是昨天的事情,而事实是,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十二年零119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刚醒来那几天只能吃很清淡的饭菜,从前天开始,叶维昭开始给她吃些有味道的菜。

    吃得好,身体也恢复得快,言赋每天呆在病房里,偶尔出去,最远也才到护士站,找人聊聊天。

    经常是,还没聊几句,就有人喊她回去休息,不是王山山和夏日就是邢思雨和邓星临,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

    言赋总感觉,她们私下有个关于陪自己说话吃饭的值班表。

    就拿今天来说,本来是王山山陪着她,接了一通手术电话之后,王山山走之前叫来了邓星临。

    言赋说自己待一会儿没事的,可邓星临偏要来。

    趁着邓星临还没来,言赋披了件外套,打算下楼去花园走走。

    她乘电梯下来,目光穿过来往的人群,看到一楼大厅拐角那里,围了一圈人。

    抬脚正准备走过去看看,却被匆匆赶来的邓星临抱住。

    “言言,你怎么下楼了?”

    “病房里太闷了,我想去花园转转。”

    “别去了,今天天气不太好,小心着凉。”

    “哦,”言赋指了指人群聚集的方向,“星星,那边在干什么?”

    邓星临朝那边撇了一眼,“没什么?就是个扫码送纸巾的活动。”

    “这样啊。”

    邓星临:“那我们回去吧,我又发现一个超好看的电视剧。”

    “好啊!”

    两人站在原地等电梯,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电梯还不到,邓星临急得头上直冒冷汗。

    八成被紧急患者占用了,邓星临害怕再等下去,就瞒不住言赋了,便开口说:“言言,我们走楼梯上去吧!”

    “可以啊,反正也不赶时间。”

    邓星临扶着言赋的胳膊往上走,走到楼梯拐角处,言赋身上披着的灰色毛衣外套掉在地上。

    邓星临弯腰去捡。

    这个空档,言赋抬头,无意间一撇,透过层层人墙,看到离自己不远的画面。

    她站得高,将那些画面尽收眼底。

    刘丽蹲在地上,穿得破破烂烂,她手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用红油漆写。

    “云创集团霍骁然,玩弄女性,导致我的女儿,言希儿跳海自杀,现在生死未卜。请还我们一个公道。”

    言赋一只手扶着楼梯间的铁栏杆,她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这一幕。

    流下的泪水像是有重量,言赋渐渐低下头,泪珠无声砸到脚背,白色的袜子上,晕开点点水渍。

    言赋不说话,像是做错事,像被家长罚站的孩子,低着头忏悔自己的过错。

    邓星临将衣服披在言赋肩膀上,艰难开口,“言言,我们回去吧,这些事霍骁然会处理好。”

    言赋勾唇,讽刺地笑了。

    她凭什么,霍骁然又凭什么要收拾这种烂摊子啊。

    言赋觉得这都是她活该,这是她一次次心软,这都是她咎由自取的。

    十年前,刘丽和言向乾跪在地上求她的时候,她就应该扇他们一人一巴掌,然后将他们送进监狱。

    当初知道他们收了牛贵平钱的时候,言赋本来是想报警的,可刘丽跪在地上拉着她的手说。

    “要是警察知道,爸爸妈妈会坐牢的,宝儿还小,她的路还很长,不能有一对儿坐过牢的父母。”

    那次,她心软了,叶维昭问的时候,她撒谎说是和父母吵架,才从楼上跳下去的。

    刘丽竖着手指跟她发誓,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父母。

    心软了。

    结果呢,就是这样。

    他们一次又一次伤害她,想掏尽她的肉身,想吸光她的血。

    言赋抬脚,慢慢下了楼梯,她看着前方,人群自动让出一条小道。

    她的脚底发虚,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云上。

    终于,她来到刘丽面前。

    盯着牌子上的字看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

    膝盖碰到冰冷的瓷砖地面,言赋的身体微微晃动,她又调整姿势,换成两个膝盖贴地面。

    就这样,她用两个膝盖往前走了一下段路,在距离刘丽一拳的地方停下。

    她的眼神怆然。

    像是将死之人,弥留人间那一刻看向死神。

    刘丽一时怔住,在言赋寸寸紧追的目光下,她低下了头。

    言赋伸出手,将她的脸掰起来,“你是不敢看我吗?”

    “刘丽,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呢?”

    “我以前想,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只要你爱我一点点我都可以说服自己。”

    叶维昭拨开人群,蹲在言赋旁边,试图将女孩拉起来。

    言赋此刻失去理智,没人拉得住。

    “你到底想要什么啊?”言赋用尽全身的力气,抓起刘丽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想要我的命吗?”

    “那我还给你!”

    “为什么啊?”言赋失控到全身发抖,她不断质问,“你不是我的妈妈吗?”

    刘丽混浊的眼睛里,溢出两行泪水,她猛地挣开言赋的手,指着旁边的叶维昭,“我不是你妈?她才是。”

    动作太大,言赋被推开,失去平衡后,朝后面仰去。

    在言赋倒地之前,叶维昭趴在地上,言赋倒在叶维昭怀里。

    刘丽看着这一幕,忽然发狂大笑,“你看到了吗?她才是你妈。”

    “什么意思?”言赋重新站起来,揪着刘丽的衣领,“你把话说清楚。”

    “我说她才是你妈!”刘丽疯了一般,笑了哭,哭了笑。

    言赋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一样的病房,一样的天花板,整个房间静到落针可闻。

    这是第几次晕倒,言赋已经记不得,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什么循环中。

    见她醒过来,病床边哗啦一下子围满了人,言赋撑着胳膊坐起来。

    发现这次来的人有点多得过分,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叶维昭、夏若、王山山、邓星临,邢思雨站在言赋左手边。

    霍骁然,陆彦直,还有邓叔叔站在她右手边。

    刘丽一家坐在窗台下面的沙发上。

    外面天色已晚,对面餐厅的灯光早就点亮。

    言赋眨眨眼,看向每一个人的脸,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有事”两个字。

    “怎么了?”言赋扯出一抹笑,“是不是我的身体又检查出什么问题了?”

    所有人这副表情,言赋只能想到这一茬,“没关系的,我能接受。”

    邓星临咬咬唇,看了父亲一眼,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言赋。

    言赋抬手接过。

    亲子报告鉴定书。

    言赋顺着行看下去。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叶维昭是言赋的生物学母亲。

    言赋好像不认识这几个字,她看了好几遍,直到每个字都变得陌生。

    她抬头看其他人,终于得到了答案。

    她以为刘丽只是见她和叶维昭关系好才故意讽刺她的。

    “这是怎么回事?”言赋不知道该问谁,只能将房间里的人都看一遍。

    叶维昭走到刘丽面前:“言言醒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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