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外乱枝拦路。
倒不是因为乱枝他就走不过去,而是在黑暗中的一队兵马,将他去路截断。
“蒋公子,别跟皇上作对。”
前方黑暗中有道冷淡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马儿的响鼻。
青年一身浅蓝布衣,当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是看不清颜色的。
“哦?在下何曾与皇上作对?只是在京城水土不服,回老家种地,这也不行?”青年声音很轻,话说得也很慢,听似对眼下情形既无惊吓,也无紧张。却只有他自己清楚,背后攥紧的手已满是汗。
“我再说一次,别跟皇上作对。”那道声音更冷了,马儿不耐烦地在原地踢踏。
最后一丝月光也被乌云遮住,蔡统领彻底看不清蒋策的身影了,只得拉紧缰绳,让马儿安静下来,他好听对方的动静。
“我也再说一次,无官无职的草民回家种田无需天子同意,若他不满意,就让他去看看《国资通鉴》有没有这条。”蒋策声音也冷了下来,还带了一丝怒意。任谁在这种情况下被威胁,都装不下去。
乌云散去,月光将京城外的这条小道照的清清楚楚。
十几位禁军在马上持弓。
一个浅蓝布衣男子肩挎包袱。
蒋策一声嗤笑:“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草民,劳动这么多禁军。蔡统领,你很闲吗?”
头马上的男子面色不耐且冷淡,将箭上弦,弓拉满:“既然蒋公子坚持,那蔡某便送你一程。”
装出来的面具彻底碎了,蒋策面部抽动,死死盯着马上的人,不可置信。
原来他领的命是:不能留,便杀之!
蒋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蔡某只听命于一人。”话音甫落,拉弓的手一松,那支坠着红缨的箭羽破风而来。
浅蓝的布衣瞬间被血染红,蒋策低头看到心口上的箭,最后一个想法是:人死之前果然有走马灯。
他看到了父母在他眼前被杀、看到了随夫子上课的自己、看到了他带着傅正清上京、看到了太后。
然后,他看到了穿着他的布衣、端着碗小心翼翼走过来的少年傅正清。
不对,这是眼睛看到的。
不是走马灯的第三视角。
蒋策一骨碌爬起来,快速退到墙根,眼睛死死盯着面带惊慌疑惑的少年——他躺在自己睡过十年的竹床上。
“阿策哥哥,你,怎么了?”少年的声音有些清脆,此刻有些犹疑。
紧贴着墙面的手有些颤抖,蒋策头上布满细汗,脑子里飞快辨别此时的状况。
看少年的个头样貌还有声音,这应该是他把傅正清刚捡回来没几年的时候。这时候,他还不叫傅正清。
“没事,做了噩梦。”蒋策深呼吸几口,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坐回了床上。
“这是什么?”
少年夏远之端着的碗里黑乎乎的,散着又酸又苦的气味:“这是伤寒药,先生说你掉进河里,要驱寒。”
想起来了,是他带夏远之去街上玩,和他走散后自己去找他,结果被人群推搡掉到河里的时候。
这自然不是地府,因为他还会出汗;更不会是天宫,因为这个心如蛇蝎的人还在。
无论是苍天垂怜让他重活一世,还是只是个梦,他都不会再给对方拥有无上权力的机会——夏远之的无上权力,是他的无数种死法。
“拿走!我不喝!”蒋策手一挥,打翻了黑乎乎还冒着热气的药碗。
整碗滚烫的药全撒在了夏远之细瘦的双手和胳膊上,漏出来的皮肤瞬间变得通红。
“嘶……”夏远之低声吸气,双手有些颤抖,顾不得疼痛,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碗。
“我再去盛一碗。”
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生气,还要再去盛一碗!可见这时的夏远之早已心机深沉,可怜自己还一无所知,处处心疼对方。
“你听不懂话是吗?"蒋策没去看他,侧过头面向墙,放在里侧的手悄悄攥紧。
他的反应看在夏远之眼里像是厌恶。
然而,夏远之放下碗,走了过来,跪在他床前,两只被烫得通红的手抓着他放在床边的手:“对不起,阿策哥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让你担心。”
蒋策压制住身体微微的颤抖,转头看了一眼。
那双瑞凤眼泛红,含着泪,泫然欲泣。
这个眼神,让他无数次心软、动容,可是再来一次,他很清楚这双眼睛在杀兄弑父时是如何狠厉冷漠。就是不知道,当这个人下令让蔡乙杀掉自己时,这双眼睛是什么眼神?
蒋策深吸一口气,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你出去,我要休息。”
夏远之怔愣的看着他,沉默一瞬,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出屋子关上门之前,又深深的朝里看了一眼,而后轻轻带上门。
回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上一次,夏远之就是在他带他去街上玩却突然走散时与宫里的人联系上的,之后不到一个月,夏远之说要去京城赶考,他不放心,便随夏远之一起去了,去了京城之后,他们遇上庆王府旧人,认出夏远之,然后,近皇子、拿榜首、见天子、军饷之乱、龙子归位、行宫围剿……
这一切,他都参与了。
他本以为,是自己运筹帷幄,让夏远之拿回他应有的一切,却没想到,这一切,都在夏远之的计划中。
才十四岁。
夏远之才十四岁,就能将他骗得团团转,让他心甘情愿为他所用,甚至不顾老师劝阻,一意孤行。
他从十岁被老师收留,随老师读仕经、素书、罗织经、解恶鉴……原是读着好玩,跟老师在乡下种地也用不着这些,没想到却有一天被一个路边捡来的小孩拉着卷入朝堂,以草民之身算计人心、搅弄风云。
他后悔,后悔没听老师的。
当年他去京城前,老师极力劝阻,他一句“志不在田野”,让老师沉默无言,最终放他走。
老师拿他当儿子养,他也拿老师当亲爹敬着,故京城事事他都书信相告。后来他才知道,他寄出去的信,每个字夏远之都看过,只有那些于大局无碍的信才能送到老师手中。
只有一封与朝堂有关的信老师看到了,那封信里他写了此间泥潭深陷,万事不由人,只能顺应天命,让自己和夏远之成造局之人,才能脱身。
老师的回信只有一句“身前千般异,难与田野庐。”
此后他的书信老师再也没有回复过。
再来一次,他不会再去京城,不会再为了一己私情,辜负老师的养育教导之恩。
更不会让夏远之有把他的命拿捏在手里的机会。
只是现在,夏远之早知自己的身世,铁了心要上京搅局。即使他不去,他身后的那些人也不会让夏远之永远待在小小的陈家坪。
他去京城是一定的,科举、与兖王相交、见天子、成皇子这些也未可知。
即使蒋策不随他去,他也能通过自己执权掌势。
如此心机深沉的人,上一次为什么要由他来做那一切?他到底在局里起了什么作用?
蒋策想不通。
思索再三,下床穿上衣靴,打开门走了出去。
夏远之正在院中劈柴,见他开门,放下手中的斧头,看了过来,眼睛又在一瞬红了起来,还带着一丝不安和愧疚。蒋策看了看他手上,被汤药烫到的地方并未涂药,远看好像还起了泡。
蒋策忍下心中异样,提醒自己这只是夏远之惯用的手段。他一向是这样,扮可怜,惹自己心疼,而后听之任之,让自己甘愿为他所用。
蒋策扭头朝老师的屋子走去,不再看他一眼。从他的屋子到老师的屋子,短短的距离,蒋策却觉得背后的视线快要将他灼伤。
走到老师门口后,蒋策赶紧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个黑发中夹杂根根银丝的老头坐在案前,见门口动作,手忙脚乱的将案上的东西手忙脚乱的盖住。
“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敲门!”老头脸上就差写上“心虚”二字。
蒋策快步走了过去,老头赶紧用手死死按住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张和最底下的书,“你,你干嘛!”
蒋策一个滑跪,抱住了老头的腿,“老师,我好想你。”
这一串动作,弄得本来因为差点清名不保而心虚的老头一愣一愣的,“干啥!抽什么风。”说着嫌弃的把腿上的东西扒拉开。
蒋策跪在地上,抬着脑袋看多年不见的老师,嘿嘿直笑,笑得孟宗则心里发毛,赶紧将案上的东西收了下去。
“叫你离那个小崽子远一点,就是不听,这下差点把你命要了,老是嫌我唠叨,我还不是……”孟老絮絮叨叨,看到人家抬着湿哒哒晕死过去的蒋策回来时,他差点没背过去,从蒋策把那个小崽子捡回来时他就看那小子不简单,让蒋策赶紧打发他走也不听,被那小崽子几句话几个眼神就哄的心软。这次差点出大事,蒋策可是他养了十年的孩子,他还指着等他死了蒋策给他抬棺摔火盆呢!忍不住又开口絮叨,却被蒋策打断。
“我听。”
孟老惊讶的看着他,“啊?”
“以前都是我错了,不知道人心险恶,我这就打发他走,以后我就好好跟您在这里种地、给您养老!”
蒋策说的坚定,孟老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信,一脸惊异的看着他:“你不跟我在这种地还想哪儿去?!”
“嘿嘿嘿。”蒋策站起来扑上去紧紧抱住老头,又换来一顿敲头拍背。
门外夏远之端着重新热好的药,放下刚想敲门的手,一脸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