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腊月初八,天盛二十一年的寒冬与往年相比格外得冷。
粉雕玉琢的女孩一身浅绿色立领对襟襦裙,腰间别着一枚精致小巧的白玉佩,仔细瞧与太子腰间的那枚玉佩是一对儿。她手中弓箭已是满弦,箭镞锋利的一角对准蜷缩在金柱边的另一个女娃娃身上。
“不许胡说。”男声虽稚嫩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太子一只手搭在箭镞上,另一只手上下抚摸秦时明颤抖的后背。他面朝角落里的女娃娃怒吼道:“滚。谁敢再提‘明主盛,冯必衰’这六个字我就把他抓进大狱。”
入冬后民间开始流传这个说法,“冯”指的是如今冯氏皇族,至于这“明主”无人敢说是谁。疑心病重的天盛皇帝旁敲侧击在朝堂上提过两三次这句话,都被大臣们糊弄过去了。谁都知道这句话是天盛帝心中的一根刺。
“殿下息怒。”宫人齐齐下跪,秦时明眼前乌压压全是人头。
秦时明缓缓松开紧握攻弦的手,上齿紧紧咬住下唇,费力地睁大眼睛审视着眼前的一幕。若不是在深宫里做了多年皇后,练出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本事,她就要尖叫出声。
她微微侧头,凝视太子青涩稚嫩、充满怒火的面庞,忍不住心中轻。
真好啊,太子表哥还没被宫廷斗争磋磨到面如死灰,还没被脱下金织蟠龙赤袍贬为庶人。
回味过来这一切,意识的清醒使她浑身战栗,她强忍眼眶中激动的热泪,缓缓打量熟悉又陌生的环境。紫檀木的书案,为了照顾她年幼身高不够,桌腿比寻常桌子矮上半截。案牍上堆满书卷,一幅价值千金的书法大家祁连青的真迹就这么随便斜放在书卷上。
她在这里度过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这里是她少女春心萌动的地方,是她走向人生囚笼的地方,是专供皇室宗亲及达官显贵孩子读书的皇家书院——畅春苑。
在冷宫里的每一天,她都会幻想自己回到畅春苑,听同龄人的吹捧与夸耀。
丞相嫡女出身高贵,倾国倾城冰雪聪明。三岁吟诗,五岁上马,唯一一点刁蛮任性,都被夸成矜贵骄傲。十八岁入主凤藻宫,领皇后宝印,风华绝代无人能及。
可这一切都如指尖灰烬随风而去,她仅仅活了二十九年,就被熊熊大火烧死在冷宫里。
她曾经看不起的男人羞辱她折磨她,踩着她的脊梁爬上了皇帝宝座,又将她狠狠踩进泥土。他如鬣狗般恶心的附庸们一齐而上,唾弃她凌辱她,个个身居高位目光阴毒。
他们过去悲惨的经历并非她造成,却都找她算账。如今重活一世,她就要好好算一算这笔烂帐。
“明……明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随口乱说的……”女孩上半身倚靠在金柱上,几滴晶莹泪珠顺着脸颊滚落,鼻子哭得通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秦时明眼底已是一片猩红,她身体如树枝上摇摇欲坠的秋叶般晃了晃,冷漠地转过身,指着悬在大厅正中央的牌匾问道:“我问你,这上面四个字怎么念?”
“抱……诚……守……守……”怯懦的声音如同小兽呜咽,轻轻挠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这字念‘真’啊徐妙真。”秦时明冰冷的目光刺了过去。
徐妙真啊徐妙真,你口中几时有过真话。你说你爹偏宠庶弟,你要争你要抢,你要念字读书,你成为一品女官,证明女人不输男人。
结果呢?你怨我管你太严,逼你太狠,赶走了我替你请的老师,爬上了冯源这个狗皇帝的床。你嘲讽我善妒不配做皇后,你嫉妒女官把她们个个陷害。你的真情全用在无情无义的狗皇帝身上,你把所有其他人的付出视作虚情假意。
原来七岁时,你就算计到了我身上,把我和反诗扯上关系,丝毫不顾及我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七岁孩童,不顾我秦家上下几百口无辜的生命。可怜我当时居然没有识破你的蛇蝎心肠。
秦时明心口绞痛,胸膛剧烈起伏,她丢掉弓箭,右手紧紧抓住胸口一团衣服,带着无奈和轻蔑的目光重重落在了跪在角落里的徐妙真身上。
“热茶呢,上热茶。”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秦时明深深喘了一口气,抬眼对上翠儿一张焦急的脸。翠儿连忙替她抚摸胸口,皱着眉头埋怨道:“我家小姐的名字是皇上亲赐,你非议我们小姐的名字,不就是质疑皇上,质疑皇上的英明决策吗?”
翠儿的话说得人胆寒。原来想要替徐妙真求情的人也垂下了头,保持沉默了。
他们来这里念书,为的就是临近天子和太子,让天子记住自己。万一被天子怪罪不仅毁了自己的前途,还可能连累父兄。不管徐妙真是否是故意的,在这个关头提及反诗都会害人害己。
一时多了几道厌恶的落在徐妙真的身上。徐妙真不解地咬住下唇,浑身一颤。
秦时明轻轻拍了拍翠儿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感受到了许久未有的安心。
翠儿是母亲从贴身丫鬟里特地挑给她的,比她虚长了六岁,如同姐姐一般保护她,上辈子她一次又一次忽视翠儿的劝告,一意孤行,连翠儿被徐妙真毒杀时都没有赶上见翠儿最后一面。
秦时明心中泛起酸楚与委屈,后悔与自责,她眼角的泪水终于滚落,她扑进了翠儿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翠儿姐,我的好姐姐,我对不住你,翠儿姐,我心里好苦啊。”
秦时明这副摸样极其罕见,与她平时飞扬跋扈的形象截然不同,往常只有她把别人揍哭的份,何尝有她哭的份。宫人跪倒一片,瑟瑟发抖,生怕自己因此受到牵连而挨责罚,大气不敢喘一下。太子也颇为心疼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翠儿没见过自家小姐如此委屈,心想一定是被人欺负狠了才会这样,忍不住恶狠狠地扫了徐妙真好几眼,回去一定要向老爷和夫人告状。
众人心惊肉跳之际,一个小小的软垫趁乱被扔到了徐妙真的脚边,贴在徐妙真的膝盖上,徐妙真顺势跪了上去。与冰凉的地砖相比,垫子柔软又温暖。
哦?
秦时明的视线穿过重重人群,目光瞬间钉住了软垫的主人:站在殿柱阴影里瘦削单薄的身影。尽管他此刻还只是不受宠的五皇子,但周身已然散发着淡淡的戾气。
冯源!
篡位弑兄,废后杀子,心狠手辣,狡诈歹毒的狗皇帝。自己的一切苦难都是他造成的,他是罪魁祸首。
恐惧与怨恨犹如潮水潮水降秦时明淹没,她攥紧翠儿衣袖的手一松,整个人滑倒软瘫在地面上。她大喊一声“冯源”,便昏了过去。
……
三日后。
秦时明斜靠在软榻上,手中抱着一只金色大橘猫,两眼微眯脸上透着愉悦与祥和。
小丫鬟湘绣手捧《水浒传》坐在木凳上,脆生生地念到“武松打虎”这一段。她看得着迷,越念越快,嘴皮子快要磨出火星。
她心里美滋滋的。小姐从宫里回来后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总责骂她花绣得不够巧,诗读的不够顺畅,种种要求比夫人还严格。现在这些凶巴巴的话无影无踪,小姐总用带笑的眼睛盯着她。
小姐笑起来可真好看,她要争取把事情做得完美,让小姐多笑笑。
秦时明揉了揉橘猫的下巴,在一声声“喵”中摇了摇头。
她这一摇,立在旁边的下人们连忙跪下,诚惶诚恐地去瞥她的脸色。
秦时明眼底泛起无奈,她摆摆手说:“没事儿,你们不用紧张。”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几乎所有人都厌恶她。她身份高贵,所以她傲气,不允许身边的任何一件事物出错,大到礼节,小到擦汗的一块手绢,都必须完美无缺,才能符合她的身份。身边的人被她这一套苛刻近乎刻薄的要求折磨地不轻。
重来一次,她有在努力一点点改正这一点,对身边的人宽和一些。
檀木香混杂着似有似无的栀子花味道,白烟袅袅从香炉里溢出,恬静又安神。这是她最喜欢的香,母亲特地替她从城外金焦寺求来的。自从入了宫,就没人为她的小喜好大费周章了。
清香弥散,驱赶她记忆里的霉味,她再也不用为了一碗馊饭给冷宫侍卫们唱一天的小曲。她沉溺于重来的幸福之中,假如这是梦,她宁愿死在这梦里。
地狱里的恶鬼,竟然还能重返人间一趟。
这是天赐的机会!狗皇帝、杨将军、徐妙真,这次,你们都要带着我的恨,下地狱!
“小姐!老爷和夫人来了!”翠儿拂帘进来,她额角沾着几片雪花,鼻子冻得通红。几枝含苞待放的红梅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小心呵护下一朵都没破损。
“我让你到院子里折几枝梅花,没让你跑到红梅园里去折啊。”秦时明站起身,心疼地握住翠儿通红的双手搓了搓。
“咱院子里的梅花还要留着慢慢赏呢。”翠儿往后退了两步,生怕寒气冻到小主人。她笑嘻嘻地说:“小姐,别罗嗦了,快收拾收拾,老爷夫人都快到门口了。”
秦时明一低头,自己粉蓝色袖子上沾满了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