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察合台:狼烟云雾
1.
这白毛风一刮便是三四日。
风来时,裹挟如席雪片,天地两茫然,皑皑犹如水晶琉璃宫。
一个牧民去寻一只雪中走丢的羊,便从黑林内捡回来一个弱女。她冻得快死了,鼻头红,腮帮青,而衣裙皆艳,腰带五色,如一抹彩霞栖在雪间。稍作歇息、用过水食后,他问她姓甚名谁、从哪儿来,她拥一只火炉,手捧木碗,愣愣滚泪。
北境狼嚎渐起……
2.
也是初冬,新雪一阵。
有一男子从大帐外进来,二十一二,仿若魁梧,先将那交领的黑狐皮袍子解了,往火盆上烘着手。这手骨节大,修长,色如檀木,指甲修得干干净净。帐内支了两个火盆,暖如三春。因冬雪,内衫亦厚,却也瞧得出那衣袍之下肌骨丰艳。他独坐床畔脱靴,靴尖微微翘,如云头。内帐中,便传低低的抽泣之声,像有女子。灯影一晃,他吃了一惊,将帘子撩了,果见这大红被褥之间藏了人,战战而抖,微泣着。又把被头掀了一角,乍露脸,方十四五岁,雪一样白,花一样艳,潋滟一双眼。
那黑狐皮袍子被扔了过去。
“穿上——”
她仍泣而不敢动。
“你该认得我。”他傲骨依然,“大蒙古国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王子,大札撒次级断事官。黑水城破了,必是底下人拿你来讨我的好……我要抽他们鞭子!——会不会伺候人?”
“我可以伺候你的!”
.3
她说她叫野利妙音。
妙音,妙音,这伽陵频伽正是佛国妙音鸟。
阿爹是夏国的一个小贵族,官拜三品,生母是一汉人绣娘。察合台听了,便问妙音可会女红。她惶恐,忙说会的会的,脸上一朵芙蓉霞。他未知这红晕缘何而起。俊眉压眼,高鼻梁,阔面,那下颌方中带尖,仿佛有点儿女孩气,新拿波斯香膏刮了脸的缘故。倘蓄青青的须茬,未必不是丈夫。交领右祍的袍,衣带香,挎两把腰刀,一长一短。鞘上镶嵌着血一样的红宝石珠子。她不知这刀有未见过血,畏惧。高贵的察合台王子不屑碰她,否则她一定了解他漂亮的手有多粗糙,它们有一层白色的茧子。他只说:
“阿音,我要你绣一条汗巾子给我。”
“不知绣什么花样儿?”
“凤凰便很好。”
与奴婢们处着,便知他已有一个妻。一盏孤灯黄,灯下忙这绣活儿,绣针挑破一层丝绢,阿音如觉这利刺也扎入心中,痛……凤凰,凤凰……白日里,她带这汗巾子去找他,他在与兄弟们比射箭,那一箭正中靶心。他说:“我如何比不得大哥?”而长子术赤只付一笑,不与他争辩。察合台,察合台,他的鼻梁像贺兰山脉——她拿出汗巾子,且看他的鼻子与下巴,因不敢直视那美丽的姑娘一般的眼睛。双眼皮,痕深深。他放下弓箭,接过这物件儿,笑了,脸上原是冷硬的,一笑便温柔。
“也速伦一定会喜欢它。”
他走时,一阵风过,她似是听见,凤凰鸣泣。
如碎玉。
4.
这夜往床铺上睡时,觉有什么人朝自己身上压。
阿音尖叫。
许是听见了呼救,在外的察合台赶了过来,将那恶徒拎了起来并喝道:“淫掳妇女,罪犯大札撒,当杀!”即将此贼交付给手下人了。阿音将他衣袖一牵,泪滚滚。他见而一愣。她又微红了脸,察合台便问:“为什么脸红呢?因为害羞吗?为什么害羞呢?是只有你害羞,还是西夏姑娘都这么害羞呢?”
她下了床,衣襟未扣便伏地跪倒,一个吻点在他的一只靴子上:
“谢谢哥哥。”
5.
跟了他两年,从十四到十六,阿音学会了害相思,思的,自是察合台了。
北胡之风,悍烈剽利,正如他。
狼族胡种,天然的野性。
他是一只头狼。
有一回,阿音为察合台王子斟酒,不慎将酒洒在他的镶边袍子上,惶惶然。他未加责怪,只脱下交与她去洗了。她便看见了他除掉衣物后的躯体,肌肉丰硕,线条一笔笔皆遒劲。当晚春/梦,梦见他这样壮的身子环抱着她,亲吻她,抚弄她的脸,醒后一阵心悸,第二日也不敢正视他,只闹得脸红。红,红,芙蓉一般的红。她知道,他已有妻子。一个冷漠的妻,冰霜一般。叫做也速伦,一个弘吉剌美人。察合台说,他犹记得他们的初见,那春日水畔,也速伦抱一把琵琶而坐,素弦铮铮。嫁娶之事,全是大汗的意思。他们需要弘吉剌部的兵马。也速伦也并不让察合台沾身,甚而将他一边的肩挠破了……他也想过讨好也速伦,送了汉人工匠做出来的好些珠宝,如桥梁金钗、琉璃簪之类,而她懒得看一眼。正相反,她收藏一根粗糙的木钗,那是另一个男人与她的定情之物。并且,也速伦说:“你不是他。”
——他是谁?
——那是青梅竹马,一个与塔塔儿人战死的男人。
6.
一日,有部将自矜功伐,向他讨要阿音,讨要这人间尤物。
察合台王子只觉一股怒气,只道:“离她远点!”
又有属下将劫掠西夏所得的一些战利品献上,其中有一张春/宫图。铺开来,上画一个女子,花一般,雪一般,那面貌竟像极阿音。他忍不住去想,阿音平时遮裹得严严的衣服下面是何等风景。他这样想着,又自觉下流,心神不宁……
7.
也速伦不喜欢阿音。
她从他帐中瞧见了被收藏的春画,一角舒展,的的确确就是阿音的样貌。于是她怀疑。冬雪呼啸的一夜里,他们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在帐内,察合台酗酒,将一整坛的马奶酒都灌了下去。因心疼他,阿音将那酒坛夺过来,把所剩的一点点残酒喝了。他便笑。
世上男子的把戏都差不多。
他将阿音抱摔在床榻上,喃喃着,鼻尖流连在她的颈,吻在她耳边,另一手已在解那襟扣与衣带,真麻烦!是怎样的软玉温香,察合台从假醉到真醉。阿音是他的人,温柔好欺,足以慰寂寥。因为,就连他,连堂堂二王子,有求而不得的。他想要一些爱。阿音啊,朱唇温软,正宜讨好他;清白贞静的处子,从骨到肉,以至发肤一寸寸,也都给他吧,他是察合台啊。
泪水,反而多余了。
“你怕我吗?”他问。
“我——”
“为什么打颤呢?”他又问,“阿音,阿音,你爱我吗?”
她未答,只是流泪。
他的亲吻,唇齿纠缠,像犬只一样没有章法一样胡乱。第一次。一种迷茫的欢喜。她是那样渴望他,冷酷的察合台,没有感情的察合台,像一尊石像一样的男人,终于也为了她而感受到情/欲的爆发,像沸腾的岩浆一般,那是只属于她的察合台。和他一起看过的斜阳草树、大漠归雁,一幕幕,像长进骨血里,又被扯出,太痛了。他却发了怒:“笑给我看!”又将她翻过来,伏在她背上,弓着身子动,她便咬着牙抓着床单……有时阿音会为他擦洗地毯,他观她匍匐之姿,会幻想骑在她腰上,意乱情迷。现在他正骑在她腰上。他确信这是她的第一次。完事后,察合台的酒清醒了不少,当晚也没有宿在她那里,而是稍整衣带,回自己的帐子睡了,并取走了她的一条茜色腰带。她失去了他的温存与纠缠。
她实际上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此后数日,察合台都悄悄回味,一面满足,一面又对自己心怀憎恨,因他怀疑自己爱上了一个卑微又低贱的婢女,一个被抢来的战俘。他羞于承认这样的爱。
因这酗酒,他遭到铁木真的鞭打。
一共三鞭。
阿音也被也速伦打了一巴掌。
察合台说:“是我对不住你……你不是我的妻,也不是我的妾。”
8.
牧民听了她的来历,问她可愿意跟着他。
她说不行。
离开以后,阿音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决定一个人生下这孩子。但因遭遇野狼而受到惊吓,流产了。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有过一个孩子。她流浪着,流浪着,依靠做一些皮毛手艺来谋生。她的身影,日渐佝偻。他也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姑娘就这样慢慢变老,就这样爱了他一辈子。
有一条河,它的方向流向遥远的察合台汗国。
察合台,察合台。
他们说,“察合台”的意思是雪一样的白色。
这雪下得更大了,更大、更多的雪落下来,落进她的生命中。冷酷的察合台,没有感情的察合台,狼一般的男人,钢铁一般的男人。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这河水将她吞没。
这月亮又升起来,雪月相映,察合台,察合台,你在哪里——
他的刀指向遥远的西方,那箭仿佛射中云中的雁也射中她砰砰的心。
她用尽一生的时间,也未能擦尽六根沾染的尘埃,她这一生,都困囿于情爱,困囿于她的察合台哥哥。
——“阿音,阿音,你爱我吗?”
——“我爱,我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