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婚仪,将魏国式微的谣言荡清,它盛大而隆重,名正言顺地,将一个身份备受争议的“叛将”之后,重新光化于世,令满朝哗然。
他们不置可否,甚至对这位酷似“故人”的驸马都尉另有一丝郑重,像是愧对,又像是可怜。
储女君的婚仪照例是延续三日。一般除了正式的婚仪是邀众民同乐,是连外邦使者也能参加的以外,其余都是些对内的家宴或臣宴,并不对外公布。
含山脚步有些虚浮,由宫女引路向瀛宫去。远远地,就听见银铃般清脆明朗的谈笑声,再走近了一些,她方看清,瀛宫前殿的庭院里摆的是一道赏宴,在座的皆是魏国的王亲贵胄和重臣的亲眷,哪有一个外人?
她心中顿时后悔万千,也只能顶着晕眩的脑袋朝身边的宫女问道:“拜帖说这是谢宴,各国使臣不是也会参加吗?”
宫女疑惑地望了她一眼:“是,但西秦世子昨夜便拜别阵方氏提前启程了,其他邦国的使团便也都纷纷推说路途遥远,不便再议。”
本来,魏王应许各国的议和誓书商定后,就该预备回程了。可晏含山却在婚礼的第二日收到了新的请柬,说是储女君将原本的家宴改为了谢宴,想要趁此机会再次邀请各国使臣及家眷,好增进合盟之情。
事出怪异,毕竟历史上女君出嫁的谢宴通常在归宁才办,并未有一国储君如此放低身段借着自己的婚事多次主动邦交的先例。因此,陆战接过她的请柬只是瞟了一眼,便合上丢到了一旁。
“不去。”
“为何?”含山转身拾起,语气有些委屈困顿。
陆战看透了她的心思,皱眉应道:“是陷阱。越是给你机会,你便越要离晏云鹿远一点才行。”
“可我……”
可她没有听话。
晏含山独身坐在角落,看着曲水流过的每一道精致的菜品,实在如坐针毡、毫无兴趣。她回想起陆战对她无可奈何的忠告,只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他似乎每次都能准确地预测到她将会面临的煎熬处境,可他明明能以威压的身份和权利阻止她,却从不强求。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未像从前一样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含山莫名叹了口气,她想,他大抵猜到了今天的场面会有多难看。众国使团都已纷纷离去,唯齐国镇北王腆着脸面坐在这里尝这几道残羹冷炙,传出去该多么丢人。
不过,她在这里就已经够替陆战丢人了。
“镇北王妃,是菜品不合口味么?”不远处,魏连城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面露担忧地问道。
这时,众人的目光齐齐向她这射来。有几个眼尖的,但却心拙口夯的臣妇见了她,眼神忽然怪异起来。
含山低下头,顺从地伸手端过恰巧经过眼前的那碟小食。
那些臣妇本就是守不住嘴的,见她羞怯的模样,更肆无忌惮地调侃道:“镇北王……也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这么标致的女郎。”
“就是,她的眉眼……我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一直默不作声的晏云鹿握杯的手顿住,虽低敛着眉目,眼里却透着戾气。
那臣妇又打量了含山几眼,豁然叫道:“是晏夫人吧!温宜呀,温宜的眼睛就是这般,眼睫长长的如鱼尾,杏眼圆润含春,我曾夸过她好几回呢,故记得清楚!”
此话一出,筵席倏地静穆了。
那女君的丈夫脸色阴黑。其他人也是的。
连城回宫后对晏家的事有所了解,不过尚宫与她嘱咐的细节也没有很多,重点只有一个,那便是晏家夫人叛了国,才使魏霈枉死边疆。
但她也只是缄默了一刻,便恢复柔和的神情,朝含山说:“王妃不必拘束,说来是本宫招待不周,不知你的口味是什么。”
“殿下多虑。”她轻应。
“本宫本应好好谢谢你。”连城抬手将自己面前独一的那一份砂糖元子和荔枝膏放入水中,再抻指一推,令木盘随着水向下流动:“西秦和羌国的使臣都婉拒了本宫的宴请,只有你和高昌国的公主愿不计前嫌前来,本宫很感激。
“这谢宴的小食都是魏国各州县的特殊做法,新奇的很多,你可一定要好好尝尝。”
含山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甚至将“台阶”亲自送到了她的跟前。这位公主,似乎与她那心胸狭隘、计谋深远的君父完全不同。
故而,含山不好拂她的面子,只能将连城递来的砂糖冰雪元子和荔枝膏仔细吃了干净。
此疙瘩过去,众人便多了心眼不再将谈论的重点放在含山身上,对她的关注便少了,唯恐哪壶不开提哪壶,再惹小公主不高兴。而众人更怕的,是惹得那位未现身却耳听八方的镇北王不高兴。
不过这对晏含山来说是好事,至少她确实靠着陆战的庇护,在此行动自由,甚至大家都要给她几分薄面,不敢议论。
向来,筵席中有女郎、贵妇的存在,迟早会变成一场无聊的茶话会。请柬上的主题早就被众人抛诸脑后,十几道小食下来,含山的肚子也胀、耳朵也紧了。她多次望向主位上的晏云鹿,却又害怕自己的眼神招障不自然,而扭捏做作得浑身不自在。
那位驸马都尉,一如前几次所见的那样,少言寡语,不苟言笑,像一盆安静的绿萝,只是默默挺立在储女君的身侧。而他的目光除了提到温宜那一次顺理成章地落到含山脸上以外,几乎再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了。
含山有些失望,也有些心痛。
这样的局面,别说套他几句实话,就是想要抛开众人单独与他见上一面,纵使她天赋异禀,也实在无能为力。
想到这,不止心痛了,感觉全身五脏六腑都堵得慌。尤其是小腹,是真的阵阵绞痛。
她暗念不好,强撑着劲儿爬起来,向身边的宫女留了体面的话,而后悄悄从外廊溜了出去。
谢宴上没什么正经的菜肴,都是些冰的冷的消暑的点心。大概是吃坏了肚子吧,含山腹中隐隐作痛。加之筵席实在于她没什么帮助,又有陆战那些警告,无论如何,她都打算先走一步。
谁想,晏云鹿竟然会追出来。
“镇北王妃,留步!”
她浑身一僵,缓缓回过身来。
晏云鹿急急上前,又恰好停在她几步外,若即若离的分寸感,叫人轻易能感觉到。
含山抬起头望着他,如炬的目光直直送向他,好似在等着他给个合理的解释。
若记忆全无,应当视她如无物,她的喜乐忧愁和疼痛,都该被视而不见才对。然而他又及时出现在她无助的时刻,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瞬,二人分明只字未语,却又好像许多话都藏在眼里,不言而喻。
至少,含山的迷惘和期盼都写在表面,但她却很难从他眼里得到信息。
“王妃的脸色不好,”晏云鹿刻意重音:“储女君看见了,便让我来问问。”
含山眼里的光暗淡下去,低声应了一句:“不严重,但也实在吃不下了。多谢储女君和驸马。”
他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实际上,晏云鹿心里针轧一样,只是表面强装着镇静。片刻,他又沉声问了句:“为何镇北王不在,却让王妃独自前来?”
听不出怨怒,但也问的古怪。她的心又悬起来,望向他:“镇北王要安排使团回京的事宜,本来今日我也不该前来。只是……
“我心中尚有疑虑,”含山警觉地向四处环望,确定无人后,才继续说:“驸马都尉对自己的身世,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这一问,含山想过迂回、暗示或是善诱,临到了嘴边,还是成了这么直白、这么具有攻击性的问题。
可他好像都不用想,也丝毫没有动容,立刻就回应了:“我醒来时便在叠仙山的公主府,听下人说,我重伤在山崖边,是公主将我救了回来。这些事,阖宫上下,乃至齐国都应该知道了吧。”
“这几日,也没想起来别的什么?”
“王妃是不是认得我?”
晏含山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问,实在是步步为营都被打得措手不及。
她支吾了一会,转开话题:“不,只是好奇。你就一点也不想找到家人吗?”
“有这样泼天的富贵,不也挺好。”他语调平缓,听不出由衷的喜悦,却也并非刻意的谎言,更多的,似乎是放下了什么后的深沉:“若他们真的在意我,我大概不会落得那样的处境。”
如雷贯耳,晏含山不敢相信听到的会是这句嗔语,脸色倏地白了。
他真的,什么都忘了。
她张了张嘴,想不清要反驳什么,只是猛地弓下身子,吃痛地捂住了小腹。
晏云鹿装模作样了半天,却抵不过见她危难时下意识的一个跨步,以及露出的那一丝忧虑。
他拥住含山摇晃的身子,这一幕,恰好被不远处一前一后走来的连城和陆战尽收眼底。
因是背对着,他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当含山听见陆战尴尬的咳嗽声,她立刻推开晏云鹿,向后颠了几步,撞在陆战胸前。
“储女君勿怪,驸马他只是……”她想起陆战的警告,连忙低声解释。
“只是举手之劳,是我让他来的。镇北王,也是我托人请来的。”,连城只是淡淡颔首:“我见你气色不好,怕你独自一人出什么事,便让阿槐出来看看。”
她的话,当真如晏云鹿刚刚说的如出一辙,滴水不漏地将他的言辞都圆了回去,也恰好证明,这位驸马于她,有公无私。
含山沉默了一会,苦笑一声:“女君……温柔敦厚、平易近人,我感激不已。”
“本来,今日流连魏宫,是想起有一物没交给女君。”她摘下左腕上的那只镯子,递到连城到面前:“齐国的贺礼中缺了一物,是这只蓝水的玉镯。”
连城的目光落在镯子上,却未及时伸手,面上露出犹豫。
一直寡言的陆战似憋不下去了,冷漠地替她补充道:“出发前贺礼由王妃过目清点,她说缺了,就是缺了。”
连城抬眼望了一眼那位冷面如寒铁一样的大将军,默不作声地伸手捻起那只温润的镯子。
“既没别的事,本王与王妃便先告退了。公主与驸马,我们来日再会。”他撂下一句,便拂袖转身而去。
只剩连城留在原地,仿佛有心事一般拿着镯子瞧来瞧去,末了,疑惑地问向晏云鹿:“这镯子的色泽与你送我的那支木钗上雀鸟的眼睛相似,倒是一件配衬的好物。不过……”
晏云鹿凝着它,却发不出话。
“听说那位镇北王妃原是魏国人。”公主眸光深沉:“这玉应当产自南阳,既是魏国的东西,怎么会被当作齐国的贺礼?”
它平淡无奇,原只是一块没有被雕琢过的顽石。五岁那年晏云鹿心血来潮向阿爷要来贡品,压了一只镯子,镯芯雕了玉牌,是为同料同源,血脉相连。
后来,玉牌碎成了两块。自他从叠仙苏醒后,旧事遗忘了一段时日,等再回想起来,那半块命途多舛的玉牌早已七零八落,只剩下连城头上那一颗了。
晏云鹿艰难地压制着心神,喉头滚了滚,淡淡地回应道:“是那位王妃感念殿下的关照,才取了随身珍视之物赠予,聊表心意。殿下若不喜欢,丢了便可。”
……
含山身子不爽,本就步履挫顿,然而陆战健步如飞,仿佛故意要将她远远甩在身后似的,有股怪异的孩子气。
“将军。”她喊了一声,陆战自顾前行,没有停下来。
“镇北王!”她喊了第二声。
他走得更快了。
晏含山有气无力地说:“陆战,我自知对不住你,是我自作聪明,才令你有这般周折和难堪。”
许是走远了确实听不见,含山看见他的脚步放缓。于是,她继续说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我无力改变,也不能改变。魏宫于我如囹圄,处处都会是陷阱,我不该借着你给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摇。”
陆战背对着她,脸色平静,在听见她示弱地那声呼唤后,实际气已消了一半。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仍有股闷劲,总觉得她才叫了一声他便回头,那会显得他太心软。
于是他装起孤傲的外壳,甚至希冀她能撒娇要他停下。可是她没有,只是一板一眼地认真道歉。
他鼻子里喷出热气,无奈地哼了一声,预备继续前行。却听见后头她的声音逐渐微弱,好似隔了很远,又忽地停住。
“我……”晏含山觉得眼里有些重影,缓缓蹲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又是腹中的绞痛,比刚刚更甚,像有人拿捏着她的腰腹如抹布一样使劲地拧。
陆战回头,便看见她撑着地面,小脸痛苦地揪在一起,唇色发白,整个人都微微发颤。他不顾一切地奔走回来,一把将她捞进了怀里,拦腰抱起。
她的头萎靡地靠在他的肩膀,气若游丝地说完刚刚那句说了一半的:
“我错了。”
***
回到鸿胪寺的驿馆,陆战让胡寻悄悄去请了医官来为含山诊治,他本以为是月余以前她腰上的那处刀伤还没好,面色紧张地多问了几句。
“伤口愈合得挺好,多用羊脂一类的药材揉按,不日疤痕也会尽消。”医官一边收拾针具,一边回应:“不过,女君气血双亏,应是连日疲累,心思过重所致。眼下又正好是癸水之期,要小心寒凉。”
说到这,医官眼见着屋内三个大男人脸色一僵,尤其是跟在为首那位贵人身后的二侍卫,耳根子倏地发红,他摇了摇头,补充道:“女娘心细,还是找人多照看点吧。”
待胡寻送医官出去,子庄忍不住怨载道:“女人真的很麻烦!”
陆战本是默不作声地,但他回头望见含山颤动的眼睫,便立刻冷声斥骂了周子庄几句,令他快点离开。
周子庄才愤懑地关上门离去,含山便悠悠转醒了。她看见陆战站在床侧,屋内渐渐清净下来,她又沉沉地合上眼皮,似要休息一会。
陆战知道她没睡,恐怕只是不知道怎么与他交代罢了。
果然,她只是听着他的呼吸声,压力也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
半晌,含山撑着眼皮望向陆战,眼神也变得楚楚可怜:“都怪我,我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
“还有呢?”他推开床沿的被子,侧身坐下。
“我不该再去魏宫,”她顿了一顿,眉头皱起:“现在想来,我步步都是错。不该主动引云鹿出来,不该提前替他向公主转圜,不该送公主那只镯子,不该借着王妃这个假身份,到处惹事。”
“我理解,你想见云鹿,想问清他的情况,若他真的喜欢魏连城,你想将自己的传家之物赠给他的新娘。爱之深,则心慌意乱,难做抉择。”
他语调放柔,但依旧严肃:“晏含山,我气的,从来不是你借着王妃的身份做什么,而是你罔顾我的心意,总是不同我商量就独自去面对危险。”
晏含山怀疑自己听错了,两眼迷蒙地一愣。
“心意……是什么意思?”她飞快地抓住那两个字。
陆战缄默,嘴角压了下去:“就是我好心好意给你的忠告。”
她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垂下眼帘去。
“你身体抱恙,需要静养。”他迅速移开话题:“明日稍作休整,后日我们便启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