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此女自得知镇北王将领军北上,参加魏国储女君的婚仪,便数次纠缠于镇北王。镇北王确实有错,常年独身征战竟抵挡不住美□□惑,才答应助她以假王妃的身份,进魏宫寻她的阿弟。他二人除却进宫赴宴,再无其他的瓜葛。”

    齐王听完周子庄的陈述,斟酌少顷,忽然抓住了什么似的,追问道:“此女是何身份?她的阿弟又是何人?”

    周子庄应答入流,嫉恶如仇一般恶狠狠地念道:“她是魏国天策府的遗女,她的阿弟失踪已久,正是魏国遍寻不回的那位云浮将军。”

    陆战回头,目眦欲裂,低吼周子庄的名字。

    然,他旁若无人,视死如归,好像有一腔怨怒不吐不快。连含山都不禁感叹道,他的戏还不错。

    齐王逐渐恢复脸色,变得泰然了起来:“周副将,你所言非虚?”

    “臣以性命起誓!”

    “那寡人便明白了。”齐王终于停下来,将桌案上盛了多时的酒饮尽,缓缓说道:“魏国将倾,本不足为惧。晏娘子你来求求寡人,寡人兴许能帮你。但你不该私自纠缠齐国的重臣,那便是不一样的性质。”

    “陛下……”

    陆战心急火燎全写在了面上,还想抢言什么,却被齐王一眼瞪了回去。

    待局势明朗,便有几个大臣开始挑衅,谗言道:“陛下,天策府虽亡,仍是魏国之魂魄,镇北王与此女牵扯到了一起,恐有通敌之嫌。陛下还需给臣民一个交代。”

    另有人附议:“再者,就算周副将说晏娘子仅是假借王妃之名进宫赴宴,可臣听说此次魏国储君的婚仪格外盛大,宴请六国,他二人若不坐实这夫妻之名,齐国岂不成了欺人的笑话?”

    满座哗然,交头接耳。齐王扶额,似是心力交瘁,便将话柄递到了叶哑那去:“太尉,你觉得寡人该如何处置你的好儿子?”

    这时,一直默默纵观全局的叶哑忽然开口,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他面色如常,也看不出太大的波澜,只是这样,语气已透露着如利刃的冷酷。

    “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臣没有教好陆战,是臣为人父的失职。”他缓缓向北位的帝王拱手:“臣以为,镇北王虽有失,却是受人蛊惑,重罪不在他身。且镇北王多年鞠躬尽瘁,众人不敢不说德配,通敌之言,实属笑话。至于夫妻之名,阿战也到了适婚的年纪,王府亦缺一个可以代为执掌中馈的主人,臣以为,将晏氏孤女嫁予镇北王做侧妃,也不是不可以。如此一来,六国也不会有闲言。”

    此话一出,众人皆屏息凝神,面露惊诧,大抵是没想到叶哑三言两语就摆平了众口铄金的诘难,甚至令人哑口难驳。

    齐王听了,也缄默有顷,只是面容并不像满意的样子。他踟蹰了须臾,声调变得压抑低沉:“太尉言之有理,镇北王有失,然重罪在于晏氏女。既如此,晏氏女赐笞刑三十。镇北王卸权罚俸、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至于二人婚否,寡人认为晏氏女配不得我国朝臣,不必再议。”

    叶哑的目光淡然地从圣人那处收回,又恢复了一幅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低眉饮茶,平心静气旁若无人。此时晏含山刻意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巧对上他的侧目,那眼中暗如深渊,根本让人捉摸不透。

    她心底凉透,深深替陆战感到可怜。

    父子十年,纵使无血脉牵绊,也会有朝夕相处的点滴之情。可为何她从叶哑的眼里,竟看不到他为陆战深涉险境的半分动容?

    她垂下头,来不及多想便被身侧涌上来四五个壮猛的侍卫拖向大殿之外。

    陆战登时旋身要去抓她的袖子,却被周子庄眼疾手快拉了回来。周子庄使出浑身的劲在暗中钳制住陆战,咬紧了牙关腹语道:“你不能去。你去了也救不了她!”

    九刑之中,鞭笞已是最轻的一种。含山年少时无知,偷偷在阿爷书房的禁区中翻出来读过,那上面写道:鞭之为用,残剥肤体,彻骨侵肌,酷均脔切。那时她并不懂得这句话的重量,只以为鞭打犹如阿爷气急了罚人时也会用的藤枝一样,不过在皮肤上留几道红痕,疼几天、难看几天罢了。

    事实上,她一向是家中捧在掌心,呵护备至的小女郎,磕了碰了都难自忍受,怎么会与书中之人感同身受呢?

    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第一鞭扬起时她也不禁害怕地闭上眼睛,被枷锁禁锢的双手本能地想缩回来抱住自己,可不及她反应,深入骨髓的疼痛如水中游鱼顷刻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鞭子是荆条做的,尖端锋利,不小心刮过她的脸,她别过头去,顿时双眼被鼻梁和眉峰溢流的鲜血模糊了。

    平安宫不大,深五间而已,众人只需稍稍侧目,便能看见殿庭之外的一举一动。只不过当众受刑者极少,更别说是一个年轻的女郎。出于礼训,并无多少人敢正眼去瞧门外的情况,而是悄悄竖着耳朵,暗听着动静。

    起先,只有荆条抽在皮肉上,破开衣料的声响。直到第五鞭时,她才终于忍不住吃痛地咳出声来。

    她极力忍着,忍得牙咬碎了唇肉,甜腻的血腥味倒灌进嘴里。

    齐王南向坐,正对着这一幕,他眉头皱了皱,向身侧的内侍官提醒道:“打她的背。”

    没了施刑者的遮挡,众人轻易就看见了晏含山的惨状。只见她被剥落了外裳,只剩下内里一件薄薄的白色裙衫,沁出先前五鞭留下的血痕。她被吊起来的双手露出一截白皙的臂腕,上面的筋脉凸起,可见她好像四肢和五脏六腑都在用力。

    含山故意低着头,不去看里面的人,实则是怕对上陆战的眼睛。她低垂眼眸,逐渐用不上力气了,只能靠着施刑者蓄力的间隙艰难喘息,可每每还未松气,疼痛便如潮涌来,几乎要侵蚀她的意志。

    冷汗细密地布满了她的额头,她却还是咬着牙不肯吭一声。

    陆战望着这一幕,简直比刀抽在他自己身上还疼。那种抽搐是直入心肺的,叫他一口气喘不过来气,喉咙里干燥火热,好像突然有一瞬什么跟着破裂了一般,血腥气充满了整个喉管和鼻腔。

    他再也克制不住了,恍恍惚惚支着桌案要站起来,却顷刻间双目晕眩,难以自持地向前扑倒,紧接着一口淤血咳出,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陆战!”周子庄大喊。

    席间乱作了一团,一哄而起。

    含山听见声响,缓缓抬起沉重的脖颈,正好看见几人搀着陆战从殿中走出来,不知道去向何处。

    她失落地垂下了头,有些嘲弄地哼了一声。随后突然就卸下了全身的力气,任由自己的身体麻木,意志向深海沉沦。

    虽然知晓这都尽在她计划之中,但当她切实孤零零地面对一切时,还是有那么些绝望的。她既希望陆战不要冲动地破坏她苦心为他营造的脱身之局,可有时又自私地期盼着,他会不顾一切地冲出来保护她。

    ……

    陆战被人架着,送到了偏殿。太医还未赶来,他已挣扎着扶着屏风床围起身,随手抓起春凳上搁置的一杯清茶将口中的血水漱去,便想夺门而出。

    帝王将他揽住,五指扣住着他绷紧的手臂,愠怒道:“陆战,你真当寡人会无限地放纵你么?你不该给寡人,好好的一个交代吗?”

    陆战与他并立,二人却背对着,彼此看不见表情。他的脚步顿住,半晌,颤声垂首:“陛下,臣刚在堂上说的……无半句虚言,她是无辜的,一切都是臣的纵容。”

    “你为了她,竟连自己的兄弟都会背叛么?”齐王冷哼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在寡人面前嘴硬,将周子庄对你的忠诚和苦心置于何地?”

    他吞声。

    齐王松开了他的手,转过身来,凝视着陆战通红的双眼:“陆战,寡人曾教过你,你可以有千千万万行鱼水之欢的女人,但唯独,不能用情。”

    他少时在宫中随皇子们到国学上课,其间尤以骑射、博弈出众。年轻的帝王一眼便看出了他的不同,这郎君寡言沉静,砥砺得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倒像一尊无心无情的提线木偶。可帝王知晓,表面越风轻云淡之人,越是容易在心中翻江倒海,只因他们无法对身边的环境放下戒心,于是战战兢兢地将情绪都收起。

    除非到不得已情难自控时。

    齐王决意栽培陆战时,旁的什么也没说,便只叮嘱了一句:英雄不能有任何弱点。

    十多年来,他一向小心谨慎、从容不迫地过去,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当众失仪!

    “你不说,寡人也知道你们的心思。”齐王声利,目光炽烈:“但寡人只能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做你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永远为齐国而战……要么,寡人会像敌人一样扼住你的软肋,令你求死不能。”

    那一刻,陆战只觉得天旋地转,目中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呼吸,甚至于脸色要窒息一般地涨红起来。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哑声回答:“臣从未向陛下许过愿,只求这一回,放过她吧。她大病初愈,受不住三十鞭的。”

    “可这三十鞭,是寡人对你的警告。”齐王步步紧逼。

    “陛下的教诲臣不敢忘。”陆战跪下,顿然垂首,立刻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他心知肚明,他不可能搏得过帝王之心,而今他再多说一句,都可能是对晏含山的加害。

    于是他颓然放弃。

    齐王不愿多说了,唤来侍卫:“去寻周副将,让他送镇北王回府休养。”

    是夜,平安宫上空乌云遮月,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周遭肃杀得令人心凸凸地跳。明明四处灯火通明,却都被这撕裂的鞭声衬成了地狱的鬼火一般,叫人毛骨悚然。

    在座的都是安富尊荣的高门贵人,除却刑部与几个武将以外,平生就没见过这般血淋淋的场面。

    整整三十鞭,齐王自始至终从未松口,哪怕殿庭中已逐渐漫出不可压抑的血腥味。

    笞刑进行到一炷香之末,才被闻讯赶来的六皇子喝止。

    陈天恩几乎没了形象,直奔刑架前去拽晏含山腕上的枷锁。可他还未碰到,就被周围护法的二人用杖揽住,他一怒之下与其激斗了几个来回,最终一脚直直踹在其中一人的心口上,将他二人打飞三四丈。

    霎时之间,整个平安宫和圣人的脸色一样,沉寂成了深渊。齐王显然怎样都没想到,与陆战一样疯癫的,还有自己的儿子。他阴霾震怒,眸中露出了杀气,叫御军死死控制住了陈天恩,甚至不惜当着众人的面怒斥:“你再动一步,寡人立刻将她处死!”

    含山耳中早已嗡鸣,听不清一切了。她最终是如何被人拖出去的,她也毫无印象了,只朦胧记得她撑着眼皮向陈天恩摇了摇头,口含血水费力地宽慰他道:“别管我了……”

    之后她便昏迷过去。再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为时几何,只知自己趴在宫门外,周遭的天色逐渐由墨蓝转为深蓝,然后冒出一点莹莹月光。

    她仿若失去了知觉,身上的几处伤口凝固结痂了又隐隐渗出血来也不觉得痛,等恢复了一些体力,她缓缓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离去。

    该去哪,始终没有想好。只因这幅模样,去哪都会很奇怪。至于壑园,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害了陈天恩。

    她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全然不觉自己的步履始终蹒跚向一个方位,那熟悉不过的地方——

    含山伫立在镇北王府的门庭几丈外,不再向前。她望着黎明前尤为静穆的屋宇,眼里渐渐失去了光泽。

    她觉得自己可笑。当初宽慰晏云鹿所用的字字句句,所谓不以战争论仇人,否则齐国遍地都是仇人,如今想来,可还能说服自己半分?

    拔刀相向之人,本就不可原谅。她与陆战二人,是天生的仇人,无论那把刀,最后会悬在谁的脖颈上。就算白河一战相安无事,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说不定的意外。

    这便是为什么,两国人不可能放下偏见,共赴同心的盛世。

    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晏含山的格局,而是她太过自以为是,以为人人都像她一样怀柔,就会实现和平。

    她错得离谱。

    可她为什么还是不受控制地走向陆战?她钝痛,垂下目光,想逼迫自己回头离开。

    也是那一刻,紧闭的大门被人粗鲁地拉开,她不由自主望去,正好看见一身玄衣将脸色衬得愈发苍白的的陆战,正挣脱周子庄的束缚向外冲。

    等他恍惚之间看见她的身影,她立刻又退了几步。

    他好似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眸光霎时莹亮。毕竟,陆战早以为,她已恨绝了自己,只要他松了手,她便不会再出现了。

    他脚步也虚浮,显然是余毒未清。含山看着他向自己靠近,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首先开了口:“殿下,就停在那吧。”

    陆战眉间一紧,顿了顿,问:“你的伤……”

    “我受得住。”她抢道:“这本来就是我一手策划,一切我都已做好了准备。”

    陆战征住。

    “你可记得那日在你的屋顶,我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含山轻声问道。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却没什么印象了。

    她哼笑了一声,扯到了伤口,瞬时又揪起眉:“我早知你忘记了。不过不要紧……我本也没想和你有什么以后。”

    至于执手共渡难关,更是奢望。

    “陆战,我欠你的恩情,我一定会还。悠悠众口你是堵不住的,就算你权势滔天,以你今天的说辞,也只会弄得我们两败俱伤。”她淡然,声势枯弱却又字字坚韧分明:“你会当众这样胡说八道,不就是仗着有将军和太尉府作靠山,自知他不会让你身陷风口浪尖么?就算要罚,也会私了于人后。

    “其实你一直都游移不定,你根本看不清楚叶哑对你的感情。你其实也说不准,他会不会无条件帮你。”

    陆战凝视着她,眸色变得深沉,就连表情也骤然如蒙上阴云。

    “我做这一切,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她似乎有些吃力,声音忽强忽弱:“你也听见了,叶哑虽当众拥护于你,但他最后竟然松口要你娶我。”

    “含山,我其实……”

    陆战哽在心口的话呼之欲出,却又被她制止。

    她或许猜到了他含糊的心思,可她颓然不敢面对,也无法面对。

    “殿下,就算不论你我的恩怨。我成为你的新妇之后,只会有人日日拿此事戳你的脊梁,甚至处处横埂于你,最坏的下场将如天策府一般,你会一无所有,甚至生死难料。这些后果,位列三公的叶哑,难道会不明白吗?”

    他哑然。

    含山停顿半晌,似乎是气力不足:“相比之下,齐王对你或许亦别有用心,但至少,在他需要你守护家国的情面上,对你更为真诚。陛下今日对我越狠,说明他对殿下的偏心与纵容越甚。否则,他也可以借此事轻易将你的翅膀折断,但他却一再替你转圜,给你机会。”

    她似乎比往日哪个时刻都更条理清明,似乎此事已谋定了许久。陆战在恍然大悟的震惊之余,更痛心于她如此沉默的付出。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陆战眼中酸涩,难以置信地问道:“是你故意让周子庄说出真相,来试探阿爷和陛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死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他。

    “陆战……咳,”她说了许多,本就干裂的唇透出了血珠,嗓子也忽然哑了些:“我言尽于此。”

    她知晓自己身体撑不住了,于是决然地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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