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玦道,“您老耳朵灵,可眼睛怎么不好使了呢?”
他眉头一皱,冷笑一声,“蔺家是崇明水路上的龙头,你得罪了他们,也就是得罪了老子。”
颜玦并不作答,她不喜欢用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去威胁他,可此时又箭在弦上,往后退一步就是要了她和初玖的命,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刚说一个字,初玖便丢出了十两金子,“够吗?”
船主的脸当即像江面上丢了一块巨石绽开涟漪,“哎,还是这位小兄弟懂礼数,不过麽……”
颜玦见他贪心,也不再遮掩,“前几日,这船上的常州金县的师爷,带着他夫人要返回金县,他手底下带了一个仆从,那仆从笨手笨脚,打碎了船上的一只花瓶。”
船主道,“提这晦气事做什么,他已赔了一两银子,此事算是过去了。”
颜玦咬咬牙,凑近他道,“师爷的仆从只是打碎一只花瓶,您老就不依不饶,可您睡了人家的夫人,要是叫那师爷知道,您说他依不依?”
船主黝黑的脸先是通红,又猛然失了血色,“你想怎么样?”
颜玦还是头一次这般威胁人,退了一步道,“改道,绕开他们。”
“做不到!”
颜玦继续道,“蔺家的人如果明日拦住我们,你有什么办法脱身?”
“自然是没有法子。”
“是啊,趁着现在他们还没有发现,绕开他们最为稳妥,等到了平阳,我们会立刻离开,不会给你惹麻烦。”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怎么能相信你一个小丫头?”
颜玦道,“金子你都收了,现在你问我是不是可信之人?”
他塞进衣襟中,不再多言。
方才又是一场高空走绳索,颜玦轻叹一口气。
走到他身边,“你跟我来。”
将他带到自己的房间,又打了一盆水,问船主要了一身衣裳,不过船上过日子的人,衣服也没有多干净。
他褪下衣服,烛火中,背后肌肤莹白如玉,毫无瑕疵,颜玦并不知他这就脱下了衣服,急忙挡住眼睛,“对不住,对不住,这是问他们要的衣裳,不大干净,等到了岸边你再买一身。”
他不说话,始终沉默着。
颜玦也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在丝花巷,他从来没有见过初玖这副模样,老实说,从一开始见他,他就是满嘴不着调,又爱挖苦人,嘲笑人,嘴没几刻是老实的,现在都快天亮了,他也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他不会寻死吧?颜玦忽然有个可怕的念头。
男子虽然跟女子不一样,但总归遇见这样的事,心里头是不快的。
她也不敢用同情的目光去看他,记得从前堂兄打他养的小相公,因为那男子斟酒的时候弄湿了她的衣袖,他便反手扇了他一个巴掌,小相公的脸肿了起来。她虽制止了堂兄,可心中还是放不下,等宴席散了,追上小相公,道,可否帮你做些什么。她以为那男子要拜托她求一个自由身,可那男子只是说,只求颜二小姐不用看猫狗一般的同情目光看他,将他当作正常人来看。
姐姐也说过,男子和女子不一样,过分怜悯他们,只会叫他们觉得羞耻。
她只好挪开眼睛,趴在桌子上休息。
等他想说话了,自然会说。
船行西,一路两人无言。
到了酒州,初玖和颜玦在岸边游荡,此时还没天亮。
颜玦靠在一棵树下打盹,不知是什么虫子叮得她手肘红肿。
要是有清露膏就好了,每次一抹上,蚊虫都不敢近身,她挠着那个鼓包,脖子上也开始痒起来了。
她已将真正的龙蛇草给了初玖,可初玖似乎在等待什么。
她不解,救人不是早一日便好一些吗?
又不好意思提醒他回丝花巷去,露娘姐还在等着他去为她赎身。
只见初玖站在水边,潮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衣摆。
水面上波光粼粼,他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蓝色长袍,宽袖在动,脚边的水流也在动,他像是一轮月。
这些时日,除去必须要说的话,他几乎可以算是个哑巴了。
颜玦晓得人在遭受一些巨大的挫折和磨难时,就会格外痛苦,有些痛苦甚至不能向他人道出,她知那种痛苦并非锋利的刀子,割自己一下就会顺利流出毒血,流尽了就愈合了,那种苦难是钝了的刀锋,割得人生疼,浅的伤愈合了钝了的刀又来了,没完没了。
“我们去西宁。”
颜玦听见初玖这般说。
好,他终于下定决心去给他心上人的母亲送药了,或者父亲,管他呢,救了人,她就带着他回到丝花巷去赎露娘,接着她就不欠他们什么了,等到那时她也要回家了。不过占子哥和麻杆儿他们也算是照顾了她许久,给他们什么报答,颜玦得好好想一想。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何时去?”
“此时。”
骑骆驼穿过酒州外的戈壁滩,看也看不完的金色胡杨林,明晃晃的。
又花一月快马赶至西宁。
此时已是深秋了。
西宁的秋日并不肃杀,怪不得卫国要迁都于此。
天是姹紫嫣红的朝霞,湛蓝的天幕裹着金红的霞,紫色的轻纱盖在西宁头顶。
城墙之后是一座三层的塔阁,飞檐红柱。
她走在城中四处游玩,进入了一片新的天地,颜玦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指着一个正在扒白狐皮的人问道,“这是要做狐裘披肩么,伯伯?”
“嗐,给家里的孩子做个帽子,这点毛皮如何能做披肩。剩下的肉就烤着吃了。”
“狐狸肉还能吃?”颜玦听说狐狸肉骚得很,怎么卫国人还敢烤了吃。
回头一看,初玖已走了很远。
她急忙跟上去,“你那心上人住在哪里,你知道么?”
初玖道,“我又不是傻子。”
也是,要是不知道,他还来做什么。
初玖辗转一条长街,买下一匹马。
“你要我陪你去吗?”颜玦自马下问他。
“你要去还是不去?”
颜玦在此地并无熟人,递了手去,“与你同去吧。”
遂上马共乘。
敲开一扇门,来人看见初玖的脸便急忙关了门。
是个古稀老人。
初玖仗着年轻力大,一把推开院门。
颜玦跟在后面,看他脸色不好,生怕他揍老者,急忙道,“有话好说。”
初玖停在院中,停了约一炷香。
这才走进一个院中最好的上房。
颜玦见他理了理衣裳,慢慢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才进入房中。
她识趣,不再跟着他。
房中的梳妆镜还在,妆匣依旧,脂粉落灰,木床春凳也已落了灰。
人不在。
已不知是何时走的了。
初玖败了,颜玦看不见他经历一场战斗,却知道他败了,彻底败了。
因为他的脸上就写了败者二字。
那老者说道,“小友还是早些离开。”
“她嫁给了右丞长子秦慎?”
老者没有否认。
颜玦称奇,千里迢迢来送药,心上人这是嫁人了?露娘说,他做抹白的生计伤天害理,一定会遭报应。
“我是为她送药的,她很需要龙蛇草。”到了此时,初玖脸色忽现了一抹笑。
老者叹了口气,“这药本就是秦公子说出来逗她的,偌大的西宁,堂堂右丞之子,哪里轮到你去替她找药呢,况且,秦公子需要龙蛇草也只是因为中了蝎毒,伤得浅,十天半月自己也痊愈了。”
一句玩笑话,搭上了他自己。
他仰头大笑,从身上掏出龙蛇草,尽数塞进自己口中。
费尽心思得来的珍品,也成了笑话。
颜玦给他龙蛇草是想要助他帮他,此时见他全部送入口中,抽了一口冷气,他状如疯癫,谁能管的住他。
刚刚服下,他便开始呕吐起来。
颜玦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乱吃药啊。”
他吐着吐着,口中忽呕出鲜血来。
难道伤心至此,相思呕血了?
又见他呕出的血发黑,好似……中毒了。
老者比颜玦更急,“他中毒了,要命,别叫人死在我这里,走,走!”
将两人赶了出去。
颜玦见他吐血吐个不停,此时也没有看他笑话的心情了。
她扶着他道,“我们必须要找个郎中。”
他搡她,“我要去找她,任何人都会骗我,但她不会,她说过,等我找到她要的龙蛇草,她治好了一个人,就会跟我回启国。”
颜玦知道气头上的人是不能劝的,只好顺着说,“行行行,你先把你中的毒解了,再去找她,不然死在半路上,你连看她最后一眼都看不到了。”
他这才听一听她的话。
初玖被放倒在一张床上,郎中为他把脉,又检查了他的症状,道,“是砒霜,他怎么会服用砒霜?”
砒霜?
颜玦记得他没有服用过砒霜,倒是吞下一把龙蛇草。
想起自己好像还有些药渣,拿出草药道,“是不是因龙蛇草有毒?”
郎中接过,走出去没多久,叫颜玦出来。
“这草药无毒,不过,草叶洒了砒霜,幸而不多,若是多了,他怕是当场就没命了。”
说罢走进内室为昏倒的初玖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