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城

    这年,寒霜千尺。

    温亦绿乘上北上的火车,奔赴康城。

    夜深的时候,下了一场雪。

    窗外是层峦起伏的山脉,灰秃秃的峰顶披着厚厚的白色,从山间落到山下,连绵千里。

    行过这段郊野,约十分钟后,众人见到一个破旧的车站。

    火车缓缓停下,乘客一涌而出。

    车站旁边有一条小街,街上商铺林立,高低错落的居民楼掩映树后,楼下是各种路边摊,混合着浓烈的油烟味,熏得人头疼。

    温亦绿皱起眉,将指缝夹着的香烟点燃,迎风抽了起来,白茫茫的烟滚过去,她的眸也迷离起来,茫然若失。

    康城的陌生和破旧,放眼望去,像蒙了一层淡淡的灰。

    真烦躁。

    她轻轻“啧”了一声,正准备掐断烟,爸爸钟永贤打来电话,这个时间段,他应该在单位工作。

    “爸……”她接起电话。

    或许是长年与这个人不往来的缘故,她这声“爸”叫得异常别扭,连自己都察觉到一丝膈应。

    那边沉寂片刻,缓缓开口道:“亦绿,我是杨阿姨。”

    这是她的继母,杨柔。

    她怔在原地,忽然兴味阑珊。

    “亦绿啊,”杨柔声音轻颤,染上一丝疲惫,“现在流感频发,你爸爸……他得了肺炎,现在人还在医院。”

    温亦绿捉住字眼,严肃道:“肺炎?严重么?”

    “医生说只是轻度感染,你不用太担心。”杨柔出声安慰,语气缓和下来,道:“说起来,我还要麻烦你。”

    “你说。”

    杨柔露出歉意,道:“阿姨这周要出差,可能照顾不到你们。”

    “行,”温亦绿了然地点了点头,转身将烟头掐灭,扔进垃圾桶,“位置发我。”

    “好,难为你了。”

    杨柔说着,用钟永贤的手机发来定位。

    驱车前往县医院,常青树枝繁叶茂,白绒般的雪碎一点点积在枝段上,密密层层的,泛着微光。

    才一进门,浓重的消毒水味就扑面而来。

    温亦绿戴好口罩,找到钟永贤所在的病房,这是间标准两人房,他住在外边这床,正在看报纸。

    他还挺有闲心,这时候忙着看报纸,温亦绿微蹙着眉,暗暗腹诽。

    钟永贤也没料到她会来,一时间惊喜参半,竟想不起来招呼人。

    房间内暖气很足,这种温暖让温亦绿敛了敛眸。

    温亦绿将椅子拉到两张病床之间,慢慢解释道:“杨阿姨说你生病了,我过来看看。”

    “啊,杨柔叫你来的?”

    钟永贤忙应了一声,招呼她坐下。

    “其实也没多大事,医生说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温亦绿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门没有关,北风卷来深深的寒意,轨道上悬挂的隔断帘迎着风像海浪般涌动,轻轻拂过她的肩头。

    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钟永贤试探性地瞥过去一眼,压下声音,问道:“你妈那边怎么说?”

    他指的是温亦绿的亲妈,温竹。

    温亦绿思忖片刻,只说:“没怎么,就让我自己考虑清楚。”

    这就很奇怪,温竹向来嫉恨如仇,自从两人夫妻关系破裂后,连女儿回来探望她次数都要严格控制。

    钟永贤目光探究,问道:“没生气?”

    温亦绿摇头。

    “没挽留?”

    温亦绿还是摇头。

    “不对啊,”钟永贤素来了解这位前妻的脾性,便道:“你妈那脾气,没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哪能劝动她?”

    “这么说,你很了解她?”

    钟永贤目光一凛,意味不明道:“我怎么不了解?我们毕竟做了两年夫妻。”

    温亦绿假意点点头,也就两年。

    钟永贤神色复杂,目光逐渐上移,落在斜上方的输液瓶上,长吁一声,“当年,你妈跟我闹离婚,可是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这件事她颇有耳闻。

    当年钟永贤出轨被曝,温竹为了争夺抚养权,不惜雇佣私家侦探,一度闹上法庭。

    后来,在铁证之下,钟永贤才不得不妥协。

    温亦绿抬头,望着白绒般的雪碎,呼出一口白雾,淡定地问:“当初,不是你先出轨的吗?”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

    而是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出他最难堪的过往。

    听到这,钟永贤忽然一怔,脸色难看地转过头,对上那道平静的目光。

    室内很暗,他没有再搭腔。

    温亦绿抬手摁开病房的灯,淡淡的光流转而下,落在那半张明媚的面上,清浅地勾勒着她薄瘦的身体。

    那张脸,和温竹异常神似。

    只是更加稚嫩些,文气些。

    说话的时候,她流露出的一种矜贵而又淡定的情绪,同温竹如出一辙,这种感觉难以形容,总之,很特别。

    钟永贤不禁握紧双手,下意识转移视线,望向窗外。

    窗外的雪还在柔柔的洒着,薄薄的一层覆在玻璃上面,如银般浮出半匹亮色,刺着他的双眼。

    “……她连这种事情也要跟你说?”

    钟永贤神色变得凝重,低沉地问着。

    温亦绿轻微颔首,眼神逐渐凝聚,安静地盯着钟永贤躲闪的双眼,幽幽地道:“何止呐。”

    她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不过,”她停顿片刻,转而朝钟永贤打了个响指,饶有兴趣地道:“我不想追究你的事,没兴趣。”

    “至于你,也别想从我这打听我妈的消息。”

    温亦绿没有继续说话,视线始终沉沉地降在他身上。

    钟永贤蹙起眉头,脸色已然沉下来。

    换做旁人,他大概要翻脸了。

    当众被揭开往事的感觉,就像被千万只虫子钻进皮肉里,不断啃食。

    钟永贤指尖微微泛白,强忍下这种不适感。

    半晌,他才道:“成,我不问。”

    终归不是亲养在身边的,不像他。

    钟永贤只觉浑身难受,伸手揉着发痛的眉心,疲惫地问:“亦绿啊,你要不要搬来和爸爸一起住?”

    钟永贤住在北城区一栋独栋小洋楼里。

    温亦绿只好问:“家里面还有谁?”

    钟永贤怕她顾忌,急忙解释道:“除了你杨阿姨,还有……你弟弟杨旭。”

    杨旭……

    温亦绿想想便摇头,从背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说:“这是我妈给我留的房子,不过在东城区,你看看。”

    钟永贤沉默不语,眼圈有些泛红。

    温亦绿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一句话也没说,等玻璃窗上落满了白色的雪时,她才站起身,径自走向门外。

    “你真的不打算回来看看吗?”

    钟永贤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候响起。

    温亦绿将领口的围巾整理好,在门前站的笔直,慢条斯理地说:“杨柔不是怀孕了吗,留给你的下一个孩子吧。”

    说完,便走了出去。

    医院外,雪又密了。

    朴簌而来的雪粒从眉目间滑落,袭来一丝寒凉,她的心收缩一下,双手被冻得发红,只好缩进衣袖里,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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