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商阳七年春,天降酥雨,水面清圆,红梅纷飞。

    然城外田村淫雨连月,河流决口,棘水堤坝修筑不足一年便河水决堤,田禾淹没,终无宁岁。

    京城中,散了早朝,游廊九曲,礼部右侍郎薛诏和江按察并肩而行。

    江按察忽然驻步,低声道:“薛大人这些个日子在城外忙春闱之事少闻朝政,可有听说,宫中近来户部诸司昼夜核账,这其中查的好些还是几年前的账本。”

    礼部右侍郎薛诏在游廊中停下来,“今年非开元之年,清查账册耗时耗力,大人可知,朝中何故如此大动干戈?”

    “据说是因近日圣上身体欠安,久未视朝,长公主代掌玉玺,以代为辅政之由,第一道钧旨便是彻查各宫各司陈账,此事涉及国本,六部不得不配合调动。”江按察忽的压低声线,“说来也奇了,去岁到如今,既无旱魃为虐,又无蝗灾肆虐,国库竟空虚至此,若是长公主趁机开罪下来,恐要朝野动荡。长公主到底是女流之辈,此番行动,表面查账,暗中怕是要借辅政期间收集党羽罢——”

    “江大人言重了,三年前那场雪灾,庄稼受冻,收成相较左右两年欠收数量巨大,倒也合常理。”礼部右侍郎薛诏走下石阶,走至中庭,“户部出面赈灾,这两年朝廷大抵是在填补那片空白。”

    “怕是不仅如此,上月运河棘水骤涨,冲堤破埝,门闸被毁,城外村庄遭水患,庄稼全都泡了,今年收成怕是也不济。”

    “运河?竟有此事?”这话像一记闷雷,薛诏忽然手心冒汗,他倒是才听闻这件事。他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工部都水司郎中,这期间运河的营缮修筑,都由他负责。若是河道出了事,查起那些年期间的陈账,他难逃罪责。

    江按察道:“听说六部要让新科进士协理查账,那些初出茅庐的后生,尚没有把柄在人手上,方能铁面无私……”

    薛诏身子已不年轻,出行皆需马车,他坐在车中,心中摇摆不定。

    一年多前他还是工部一员,如今升任礼部右侍郎,但这并不意味着从前的事便可以抛诸脑后。他本以为调了职便可万事大吉,但若是当真自己被查出……后果不堪细想。

    与此同时,城中礼部薛诏私宅,其家账房先生正欲走出门外,忽然一道黑影自檐角翻落,老账房挣扎两下便软倒,手中的提灯落地破碎,直到被挟入城中石碑林才转醒。

    “去岁,工部派去监工修筑河堤的,是你主家薛侍郎罢。”杀手声音清冷,好似是个年轻男人。

    “郎君……所问何事?”账房先生背身而立,冷汗浸湿直缀,他看不到杀手的脸。

    “棘水堤坝修筑不到一年,城外洪雨倾城,草台坍塌,庄稼田付诸东流,除了因为有人从中偷了利益,想来没有其他缘由。薛侍郎倒是坐的稳,在黑市做东,行了三笔交易,这其间纤微,先生可没有忘记罢?”

    陵安明面上不能易的买卖,都经由黑市暗渡,这是陵安之弊,奈何朝中官官相护,乱市经久不得改善,只要不捅到圣上跟前,利益交换,盘根错节,若无人查证,皆只睁半只眼,彼此也好得相安无事。

    老账房有些迟疑,毕竟薛家属朝中重臣之列,他今日若是开了这个口,今后——

    “若先生不肯说,不如与我做交易。”朦朦烟雨中,男人声音如击玉般冷厉,“一份账细,换你眼下无虞,岸边自有舟船送先生告老。亦或是,”

    “先生忠心耿耿,保守秘密,为了主家,今日命丧这石碑林野岭之地。”

    老账房余光可以看到他身侧雁翎刀寒芒如水,映着他的半边头颅,却丝毫见不到执刃之人。他额间不断渗汗,一下跪在地上:“老朽……老朽经手的账本去向,尽可全盘写在纸上交与郎君,老朽目昏手颤,脑子愚钝,除了此再多其他东家的事,便也不曾知晓了……”

    账房伏地于碑边疾书,纸笔俱是笼罩在雨笠下的,杀手收得账目,随后,将一封书信递与他身侧:“既选了这条路,走之前,记得将这辞帖送到薛宅案上。”

    晨雾苍茫,与杀手隔着几重石碑之地,一个戴了幂篱的女子立在雨中,一身素白,雨丝裹挟着风切割着她手中的油纸伞,缓缓流淌下来,从身后传来残破细碎的雨声。

    巡夜的卫兵提着灯笼走近,仿佛雾气被划破半边缺口:“女郎留步。”

    “近日城中多有贼人出没,适才,可曾见有什么可疑之人经行没有?”

    “那边……好像有人刚经行过去。”幂篱素纱下的女子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往远处一指,有些含混地说道,“不过民女方才急着赶路,也并未太留意他人。”她刻意避开身后杀手和账房,反而指向不远处的三牌坊市,正隐匿在远处重峦叠嶂的雾气中。

    几个官兵互相看了一眼,手放到刀鞘上,不知该不该信她。

    此时,女子身后的碑林中深处,方才杀手的那道黑色影子匿于石碣之后,森寒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女子面前一列巡检司的差役。

    “天色未晓,女郎为何浪迹此地?”

    “昨夜是民女先亲忌辰,民女来此坟冢祭奠,哭的久了些,忘记了时辰。”安庆门外骄横错落数十墓冢,前有栾树松柏,森然而立,影影绰绰,女子手中帕子被水浸淋,似要泫然而泣,“还忘大人们见谅。”

    她身后墓碑两座并排而立,其中一个刻有爱妻柳氏之墓,另一个则是无名石碑。墓上衰草被人拂去,应是被人精心照料过的,杨花潇潇而落,衬得无字碑有几分脱俗之意。

    众差役见墓前果有祭祀所用的香烛痕迹,脸上皆多了几分怜悯,便未再多问话,为首者叹道:“眼下官差下朝,此道将要肃静回避,若无他事,女郎一会还请速些回家罢。”

    何相宜轻轻颔首,众差役又堪堪搜了一圈,便离开碑林,率众往坊市追去。

    何相宜静静立在林中,目送着官兵走远,有泥点落在她的袜履上,她并未在意,她眼中只是浮现出方才官兵身上所穿的青袍银带的官服,那制式与七年前皇城脚下看守班房的卫卒一般无异。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雨霏霏的冷夜,刑部大牢门外,她的母亲被人扔在乱葬岗里,她与父亲十指染血,直到十指磨破皮肉,才在白骨中刨寻到柳氏。那时,柳思云早已被折磨成皮包骨。

    最后一丝残存的希冀就此幻灭——母亲真的死了,冤死在了狱里!

    长空皎洁,静月高悬,飞鸟相与还林,除了雨声,万籁俱寂。

    素日坚毅的父亲突然从喉间爆发出了何相宜从没听过的哀哭声,何相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疼她的母亲就此早逝,未能留下只言片语,带着满腔恨意而逝。

    而她的父亲,则并非如她对巡检司所言,是因心疾随亡妻奔赴黄泉。不过是几日后的春日晌午,何父单留书一封,将她托孤远亲,便如朝露消散,从此杳无音信。

    当年母亲柳思云作为誊录官,平日夙愿便是使铨选清明,让寒门学子、女子进士科得路而行,却遭朝中佞臣构陷,以篡改朱卷,敛财舞弊之罪而死。

    何相宜自小便常闻母亲教诲,最知母亲的为人,她说,要让这浊世公正廉明,使寒门女士俱有进身之阶,方不负大周取士之本。柳思云一生信守此念,却落得个冤死狱中的下场。

    若要翻案,必要到礼部去,拿到母亲当年经手的墨卷。按制,科举朱墨二卷皆封存礼部库房,等闲人不得取用。

    如今的礼部右侍郎薛诏,原在工部行走时,贪没河工堤坝银两的事,竟在黑市走漏风声,即便是做的再滴水不漏,但黑市到底不是无孔不入之地。

    那日,陆槐生从黑市踏夜亲手将青条石之证送到她眼前,破碎石料上依稀可见曾经的官印。何相宜知道,这些刻有官印的青条石本该加筑在棘水的堤坝,如今流入陵安黑市,原因除了转卖别无其他,对薛侍郎而言,这是他意料不到的疏漏,对何相宜而言,是时来运转,虽是一步险棋,但必须尽力一试。

    今岁春闱之后,新科举子负责核验账目,一个贪墨的亡命之徒,不会放过此时收揽心腹进士帮自己修改账目的机会,何相宜正是看准此机,决定利用薛诏来助自己摆脱崔家。

    天上阴云渐淡,六更天,天边微微亮起鱼肚白。

    崔山长正在画舫里与其门客会茶,一夜未归。何相宜乘窄小的乌篷船,回到她被软禁的阁楼,阁楼隐藏于竹苑后堂之中,其上的铜锁被崔夫人留了半边缝隙。

    早春清晨昏暗的阁楼中,杀手装扮的青年早已立于她的闺阁之中等她回来,青年身形颀长,花阁窗棂交错,阻隔了他的面目表情。

    他将那份薛宅账房写下的暗账放在何相宜案头:“那老账房能吐露的,大抵都在这张纸上了。”

    他刚欲坐下来,忽然发现此阁屋内门楣染红,角落放着嫁衣,地上系着红绸的箱子旁,放着一纸婚书,屋内显然是待嫁之人的陈设。

    “上月会试刚过,江州酒商家便与崔文光下了帖,崔家急着将我嫁到江州充妾,大概是怕春闱张榜后我会闹到礼部去。”何相宜抚过箱上鸳鸯锦缎,冷声道,“当年我养父崔文光假装心慈,将我领回家中收养,扮作书童,实则在科场为他们的儿子做替笔。为的就是如今这么一日,待春闱过后,再将我卖出去,再收得一手聘礼。”

    如今何相宜千般万般想脱离崔家,但七年前,陵安崔家于何相宜而言的确实是她不得不依赖的避风所,或者说,亦是何相宜设计有意为之。

    七年前,母亲死后不久,父亲杳然无踪,唯留下一封书信,说其:“已修书陵安何二叔,将她托以照料,不日来迎。”她谨守闺阁,苦候一月,却终未见半个人影,直至何家宅院被牙人收没。

    那时,陵安到燕阳来回不过一日路程。她渐渐明白,何二叔家听闻她家的祸事,常人皆会避之不及,遑论接受她一个连半分嫁妆也没能傍身的孤女?

    故此,为求自保,亦是为了得到一个科举入仕的机会,大周自革新后,虽许女子应试,然除制科外,未嫁者需父兄立状才能赴考,已婚者则须得夫主允肯,何相宜故意将自己孤女的身份透与崔文光知晓,用一手独到的小考策论送至书院夫子面前,从而地崔文光赏识,得以成为崔家公子女扮男装的书童作崔瑾伴读。

    崔文光虽是书院山长,但从心底并不认同女子读书入仕,偏生自己的儿子却是不堪读书之材。以崔文光这些年在书院做山长的俸禄,经年下来,大概是足以给崔瑾在京中捐个虚职,但官职想必不会太高,而倘若由何相宜扮作崔瑾书童,进入考场为其代考,待下月崔瑾殿试过后就能进士身份,将来仕途便不可同日而语。

    崔文光当年正是瞧准她孤女无依,纵使闹上礼部,复审经年,无异于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他们要在下月将我发嫁前都锁在这里,叫天天不应。”何相宜指了指门上落的铜锁,轻轻叹息道,“只有崔夫人早晚会各来开门一次,送些粥饭。”

    春令尚浅,天寒晷短,阁内尚需点烛照明。

    “江州酒商未出四旬,克死三房妾室,”陆槐生忽然开口,烛火映在他身上,拖下一条绵长的影子,“你确定要等到春闱放榜?”

    “并非如此。”何相宜道,“如今我需要做的,是要继续将这场戏好好唱完,让崔家认为,我会就此认命。”

    陆槐生喉结微动:“你需要我助你做什么?”

    何相宜目光微沉,“我必须要离开这里。这几日我要去见礼部侍郎薛诏,同他做一笔交易。”她继续道,“待张榜前,劳你去一次县衙。”

    她说着把一个做工考究的红丝砚台递给陆槐生,“此砚台内藏玄机,里面刚好可放入与其同尺大小的蝇头本,这其中蝇头小楷,为崔瑾从前所写,本是他自己应对夫子所用。去岁会试前夕,我找南门巧匠制了与本子同尺大小的砚台。此物并非真用以科场,只为留待如今之用。”

    那砚台冰冷,落了薄薄一层清灰。

    “工匠底账上所记订购日期,定在春闱开考前几日,除了工匠口供为证,底账上盖的是当初从崔瑾房中的私人花押。舞弊乃是重罪,若是将此证物交至县衙,虽不至于重罚,但这般下来,便有理由革除崔瑾的考场名姓。”

    “崔家以我为借势之舟,只是舟亦可沉,薛侍郎亦复如是。薛侍郎,他如今最怕的,应该是当年他在工部做的那些贪墨的账本,”何相宜思索了一阵,眼神中藏了些戏谑,“将被抄没之人,惶惶不可终日,对死的恐惧至少让我有筹码同他与我交易。”

    陆槐生垂眸,看着掌心那方小小墨砚,抬眸撞见何相宜沉静注视他的目光。

    他永远不会拒绝面前这个女子。

    这些年来,何相宜在梦中经常想起母亲死后不过一月,大理寺少卿陆海知家燃起的那场格外蹊跷的大火,让她时常即使黑夜里也不能安寝。

    母亲沉冤未雪,而陆槐生的父母心慈帮其暗中彻查,却也卷进这场祸刑之中。

    何相宜与陆槐生的双亲皆亡后,两人便血誓要共谋复仇,寻到那当年那场科举惨案幕后真凶,七年前的切骨之仇,他们如今隐忍待时,便是在待他日得隙,获得良机再下手。

    陆槐生亦从未忘记,七年前那场他跪在地上祈祷一夜也落不下来的雨,助长蔓延了整整一个夜晚的宅中大火,烧死了他的双亲。

    大理寺少卿陆海知为官几十载,不结朋党,秉公办案,如此这般的后果便是做了朝中刀下冤魂。

    燕阳学政兼柳思云因考场纳贿营私之罪名被弹劾入狱,柳思云并不认可此案,主张翻异别勘,求大理寺复审,但半月后,却未等来公正,反而暴死于狱中。

    其年为她重审的正是大理寺少卿陆海知。但柳思云既殁,陆海知竟以贪墨之罪遭劾,被圣上幽禁私第停职,等待圣上亲审。但第二夜,四面被上锁的陆宅便被兵丁围住,四面开始泼油点火。

    宅外火把掷地之声不绝。烈焰张天,挣扎一阵,陆氏夫妇用尽最后力气,奋力将幼子陆槐生推入宅中夹壁。此壁中空,外砌青砖,火不能透,但若其外门不开,只能容一人蜷于其中。

    火势渐渐变大,陆槐生感到火舌已经舔上了他的衣角,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握紧他的,“不要出声。”

    何相宜从墙角墙洞爬进来的,这洞口很窄,常人难以注意。

    何相宜那年不过才十二岁,瘦小的身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她脚下是一张裹尸布,里面裹着一具陌生的身体,身子矮小,但看起来应是一个成年男子。

    “乱葬岗囚犯的尸首。”何相宜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朝廷来不及填埋,这些囚犯身份无从查证。

    “用他替代你,你就自由了。”陆槐生听见何相宜说,她的声音近乎飘渺。

    那火燃了一夜才熄,宅内外皆成焦炭。当夜火油吞噬骨肉的声音,如同恶鬼的低吟,不断回荡在他耳中,一直到如今,他都畏惧火烛,他宁愿躲在黑暗中,隔绝光明。

    从那天起,何相宜成为了陵安崔家的书童,而陆槐生遁入黑市,在用尖刀斩断第一个陌生人的喉管时,他的生命轨迹便变化成一条血雾深重的复仇之路。

    慈悲,是一种近乎奢求之物。只有狠下心,才能保全自己。

    陆槐生从何相宜的阁楼翻身离去,清晨的凉风吹进他的耳朵,脑中想起七年前大火后的干燥的清晨。

    纵火的兵丁在屋外别处守了一夜,待火势见小,便进去搜人清点。

    “验明了,共五具尸首。”为首的兵丁用刀拨开焦木,“陆家三口,并二仆役,都在这了。”

    另一人望着眼前被焚毁的残垣,低声叹道:“这陆家究竟犯了什么大罪,主家连个尸骨都不让留?”

    前者骤然变了脸色,压低声道:“上差之事,你知我知,做完这些,回去给大人复命才是最要紧。”

    寒刀入鞘,兵丁不再查其下落,踏过遍地焦土离去。

    自那之后,只有陆槐生与何相宜知晓,陆家仅剩的孩子是如何脱身险境的。

    因为那些烧焦的尸体中,有一具不属于陆家的,陌生的囚犯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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