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小娘子以为玩法如何?”摇扇人道。

    “三枚骰子,”何相宜垂下羽睫,纤细的手指将三枚玲珑虚扣在手掌中,“诸君与我轮流摇骰,三者合数大者记一分,掷出贵彩计两分,一局先达五分者为赢,输者罚一杯酒。”

    这玩法,陆槐生并不陌生。

    多年前,陆槐生刚至黑市,身无分文,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乞儿,白日里替人挑烛油,越重物,夜里蜷在庙中过夜,更多时候,是靠何相宜接济。日子久了,难免碰上各色赌徒生意,手中机缘全都掌握在手心那枚象牙骰子里。若一朝侥幸赢了,便能数日不愁饭钱。

    黑市里人丁杂乱,陆槐生行走不通,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马首匕首被抢走,辗转到了淮河边瞎子门前的摊上。

    这瞎子靠与人赌骰为生,去的人传闻可一夜骤得横财,亦或一夜钱财散尽。

    “又输了。唉,散了散了!”黑市管制混沌,几个不信邪的在摊前流连许久,终是将几日挑担钱都赔了进去,“和这瞎子赛骰无非浪费光阴。”

    陆槐生和何相宜走到摊位前,陆槐生看着那把匕首,久久未动。

    这是他小时候生辰,父亲亲手送给他的一柄小刀。

    坐在摊前的瞎子摆摆手道:“黑市行规,此处孩童不宜,小郎君和小娘子还是快些回避罢。”

    陆槐生碰了碰何相宜的手,低声道,“走吧,我帮东家多抬些烛油,匕首就能赎回来了。”

    也是偏巧,这把柄匕首就在这瞎子摊,辗转流入当铺,赎金已远远多于匕首本身价值。

    那时的事,遥远又真切。

    陆槐生仿佛又听见那年耳边少女清浅的声音。

    “要赢你那把匕首,多少钱?”

    “这把啊。”瞎子摸了摸匕首道,“三千两白银,少一文都不卖!”

    陆槐生身子微微一震,握着烛蜡的手用力到发白。

    “你这心也忒黑,怎的漫天要价?!”

    “此刀刀柄秀丽,做工考究,想来是前朝宫中的手艺,非一时半刻、寻常匠人能仿得。”

    “那我若与你赌个彩头如何?”

    “什么?”瞎子侧耳,疑心自己听错了,“小娘子,你连这买刀的银钱都凑不出,倒要与我赌彩头?你可知,在你们先前有多少人往我这破摊子上砸钱,都落了个血本无归的下场,回家连家门都敲不开。”

    “无妨。若你愿赌服输,三局定输赢,若我三局都赢了你,这柄刀就归我。”

    瞎子笑道:“也罢,既然小娘子执意如此,那鄙人也不好再劝一个明眼人故意往昏路上走。”

    何相宜抿唇不语,只静静地在瞎子对面坐下。

    “哈,我赢了。”半刻钟后,她和销金坊前坐着的瞎子结束了赛骰,转身寻陆槐生的身影,身边少年直勾勾盯着她,眼中多了些敬佩之色,何相宜笑道,“陆槐生,其实这投骰子亦有窍门的。”

    “你怎识破他的术法的?”

    瞎子出价三千两白银算无遗漏的谋策,竟然被何相宜用一枚铜板赢下此局。

    “阿生,你可真有趣儿,这不是术法,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不信你看那瞎子的手。”少女眼睛亮亮的,神色有些兴奋,视线向着面前不远处依次罗列的骰子,“只要能控制好腕力,角度,方才我学习他之前的手势,遵循而作,果然可掷出相同的。”

    不久后,那瞎子四处用奇闻怪则赌骗的事情被宫中知晓,以为要被拉去砍头,哪只却只是被请到皇帝跟前做了逗趣的弄臣,他那些技法只有那时被何相宜窥得留下一二,如今都消散在幽幽深宫了。

    “诸君烦请摇骰。”何相宜坐姿端正,面上含着淡淡微笑。

    其中捏着团扇的随便将摇了两个数,将瓷杯倒扣,待两方都摇完再揭晓骰面。

    几个纨绔吃醉了酒,一脸胜券在握地歪在一边看着面前年轻女子那操盘骰子的手。

    多么诡谲灵巧的一双手。青色褙子下纤长的手指半明半掩,寻常女子都要涂蔻丹的,这时节,春花上市,百花难存,制成蔻丹不仅易储,也成了寻常女子也能捧在身边的良物。偏生这女子指甲洁净,半点朱色未染。

    绮窗外灯火之色映在何相宜的侧脸,衬得她眉眼柔和,像是含笑的小观音。

    隔着白瓷骰盅,轻轻一晃,随着两声极为好听的碰撞声响,两方揭晓,两骰合数相较之,何相宜更胜一筹。

    “小娘子手气忒好,端的是运气亨通啊。”几个人是不服,但还是依规则喝了酒。

    实则先前众人合盅前,何相宜便已暗暗记下盘中骰面的点数,再加之观察几个纨绔公子摇骰的手法,心中便能猜出个八九分来,那么只要自己控制比他们稍稍大足矣。

    于是又下注了几回,均是几个公子轮流吃酒。几个人都愈发地想赢过何相宜,偏偏一败涂地,到底心生疑窦。

    富家公子捏着茶杯,“想不到这姑娘家也有些浑水摸鱼的本事。你这骰盅,莫不是做了手脚?合该让我们验一验。”

    “就是。若是当初没有信了这娘子的鬼话,何至于等到月上柳梢?”

    何相宜听了并不恼,只将骰盅往前轻轻一推。“这倒是无妨。公子不妨细瞧。”她不轻不重一声淡淡讽嗤。

    于是几个人围着小小滚圆骰盅琢磨半晌,倒是没瞧出个所以然,便将罪名推到何相宜的手使诈上。

    风流公子装模作样作势半抬起身,伸手就要去捉何相宜纤细的手腕。

    “小娘子,你这手也酸了罢,这窗边夜风寒凉,不如我来帮娘子捂捂——哎哟!”

    风流公子还未碰到何相宜的手腕,便痛不欲生地眉毛纠结成疙瘩,反倒不知何时自己的上何时多了根细如发丝的隐针,“谁这么大胆子,有人要青天白日下用刺暗算朝廷命官!”

    摇着折扇地公子将头探过去细瞧,“孟兄,你有些小题大做了,小弟瞧着你并无什么伤痕,这红印子怕不是被虫子咬了。”

    “怎么可能!”被刺的公子撸起自己袖子左瞧右瞧,确实干干净净,“这……”众人这幅情景,都笑其和女流之辈一般娇气。

    他有苦难言,只得讪讪坐下,再绝口不提此事。

    方才何相宜做这一切的时候,陆槐生就在她身后默默吃茶,他那一双墨灰色的眼珠倒映着她的身影,幽深如潭。

    他将手腕微微一翻,压下方才那瞬自己刻意使用的那枚暗针。此针收束轻简,一触即回。

    何相宜了然地一笑,但转瞬即逝,立刻装出关心之色来:“公子若是身子不爽利,便早些安歇罢。”

    她唤来堂倌:“拿些药酒来,尽快撒在公子伤口上,免得明日伤口红肿。”何相宜将几个铜板放在堂倌侧袋中。

    一阵胭脂香粉香飘过,一旁世家贵女一身绫罗摇曳,陆槐生掠过她们耳鬓的米珠坠子,再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到何相宜白皙的耳垂上。她的脖颈修长,乌黑如云的头发高高的盘起来,耳鬓边多适合戴一串坠子。

    陆槐生腰间一贯拴着只搭包,他探出手掂了掂里面的碎银,里面装着他替漕帮走镖暗杀卖命赚的钱。他素来清心寡欲,从不买昂贵之物。

    可是,东边瓦市首饰铺里,约莫是有卖银饰的罢,离这里只有半刻钟脚程,况且,何相宜的生辰就在下月。

    他正想着,何相宜忽然用脚尖轻轻碰了下陆槐生的鞋,背过手,将一只腰牌隔空抛给他,稳稳落到他怀里。

    他瞥了一眼,是齐典史的腰牌。素有听闻齐家有位喜红妆的公子,常流连于陵安河房瘦马之间转圜,不知何时已喝得烂醉。

    齐典史:“走……走!爷要去找香香姑娘们……她们脸上的胭脂还是我画的呢!”

    陆槐生抬起眼,何相宜给了他眼神示意,让他不要插手。但当看到何相宜的肩上正黏着那齐狗贼的手,他神色蓦地变得阴沉,握着腰牌的手力道不自知地重了起来。

    何相宜把喝得烂醉的锦衣纨绔们引至楼下,给了河房一些银钱。河房里的老鸨蛇蛇蝎蝎地从屋中趟出门外,对岸就是陵安的环城河。

    “多谢女郎,送来的正是时候。”老鸨摇着骨扇道,“奴家的姑娘各个彪悍爽利,定把几位爷伺候得服服帖帖。”

    “有劳冯妈妈了。”何相宜拿出早从几个纨绔身侧衣袋中摘下的钱袋,“这里面余下的银两,您自行取用便是。不过,”她想了想,“这几位是贵客,明日家中清晨怕是还要张罗上朝,若是儿子不见身影,家中必会派人出来寻。”

    “放宽心,姑娘们这几日身子骨不爽利,用不了十成力,明早前定全须全尾地把人送出来。”

    老鸨又上下研究地看了眼跟在何相宜身后的陆槐生,“这位郎君可也进来坐坐?身材这么好,啧,肩宽窄腰腿又长,让姑娘几个给松松筋骨?”

    说罢用手抚上陆槐生胸口,陆槐生猛地向后一退,手差点要抽出身侧佩剑来。

    “他就不必了。”何相宜笑道,她瞧见陆槐生身形微僵,难得流露出局促来,虽然他戴着面具,但她想面具下陆槐生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言毕,从河房宅门中挤出几个身材孔武的女子们,各自手执一柄器乐物什儿,腰上别一杀威棒,拈花微笑。“哟,二郎、三郎来听曲了?今日听什么曲?”

    几位公子还醉着,口齿不清地吐了几个字,河房的乐女们便一人一只胳臂,单手就把几个相比而言弱如崽鸡的公子扛进了河房中。不久,屋中隐隐有丝竹之声和男人吃痛声传出。

    何相宜转身对在岸边候着的几个小厮道:“你们家公子在此听曲,晚些时候送他们回去。”

    几个贴身仆倒是对此美差欢喜得很,自家公子本就脾□□流连乐坊酒楼,故此此举并不稀奇,加之这是他们难得空闲的时光,如今皆聚在茶楼下赌牌吃酒,好不快活。

    何相宜戴上幂篱,给曹宅门前驻守的侍卫看了从那几个公子身上顺下来的腰牌。

    “我家少爷让我进去取件东西,去去就回。”

    见是朝廷命官子弟的令牌,侍卫便做了允。

    陆槐生正欲跟进去,却被门口侍卫横剑拦住,“一次只能一人入内。”

    陆槐生稍作迟疑,何相宜小声道,“在外面等我,我没事的。”

    陆槐生捏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终是让了一步,往后退至几米开外。

    何相宜独自一人探进宅中,光线渐暗,行至深处,何相宜忽然驻步。

    宅内死寂无人,往深处走,几节断了的碎玉散乱地被压在书房倒下的博古架下。她走过去拾起来,碎玉在近乎隐形的黑暗中幽幽地散着光。

    她将断玉用帕子裹着捡拾起来,细细拂过其上尘埃,突然怔住。

    时人去工匠打玉镯,皆需选玉料精裁再制,故此每只玉镯世间皆无其二。但这块玉料上的水纹几乎与母亲手中当年那只镯子一致。

    何相宜身子蓦地僵冷。

    “娘亲,你的这只玉镯可以送给檀妆戴吗?”

    那时,柳思云看着小小的何相宜,温言道:“等阿檀将来科举高中,或是别样成就也罢。待你长大,做成一件心头之事,为娘就把这镯子送你作贺礼。”

    “好,那檀妆定也要作娘亲这般顶天立地的人,到时,便找母亲来讨要。”

    碎玉温度滑腻冰凉,何相宜亦是。她感觉身上很冷,在这暮春的寒夜,冷得她忽然全身抖如筛糠。

    她立在博古架旁边,感觉脚下有隐隐的风上涌。她四下看了看,用一旁捆货的细麻绳做了条可从中借力的绳索,用力将地上的博古架移开。地下露出一个狭小的暗门,有一掘室入口。

    掘室黑暗,何相宜并无照明之物,她将窗棂上的糊纸划开,借着窗外惨淡夜光,进门是一股污浊之气,刚过梅雨时节,墙上潮湿黏腻。

    何相宜再往前走,墙根旁边是大片干涸的血迹,地上散落着几节断骨,不知是什么部位。断骨很细,像是女人的骨头。

    这里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何相宜想起此前刚在乱葬岗刨出母亲时,母亲的左手用纱布包着,模糊渗血,她从前一直以为,母亲只在狱中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可如今她才知晓,这里亦是让她受尽苦刑之地。

    旁侧茶楼座上,刚好可见此地,柳思云当年许是受人托付,在此监视曹珉。

    若果真如此,如今曹珉身处高位,为官亦无半点疏漏之处,她如何能有本事去与他抗衡?

    眼泪不受控地滚落两腮,胃里疼得紧,刚才吃下的茶饭她忍不住要呕出来。

    到了天明时分,屋外还是蓝蓝的天,街市还是那么热闹,刚才那昏黑屋中的一切是梦吗?还是一切皆非?

    不知为何,她方才早已消去的酒意如今又再度汹涌而来,甚至比刚才更加剧烈。

    这屋中……不知燃着什么,让她头晕目眩。

    何相宜手中紧紧捏着那几块断了的碎玉,碎月的缺口划伤了掌上皮肉,丝丝缕缕渗出血来。

    陆槐生抱剑等在门外,何相宜早已支撑不住,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摇摇欲坠,她踉跄差点栽进他怀中,“阿生,这屋子……不对劲……”她眼前阵阵发黑,但仍努力站稳,“快带我……走……”

    陆槐生眉心猛地蹙了起来,他立刻想找身上的解毒之药,就见何相宜几近倒下,他猛地使了力,险些弄痛了她,才在她倒地前,将她捞在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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