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高气清,云卷云舒,姜青岚握着木杆去叉鱼。
庄邈在她旁边盯着她的动作看,神情专注。
姜青岚没在意。
她处理鱼的鳞片和内脏,庄邈盯着。
她生起火堆,庄邈盯着。
她回望过去,他跟她对视,不说话,她败下阵来,继续把干树叶堆在干柴上钻木取火,他仍盯着。
她烤鱼,庄邈又盯着。
她忍无可忍,险些掀翻了烤架,眯着眼盯回庄邈,一字一顿道:“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庄邈吃了一惊,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别生气……是我的不是,我不该一直盯着你……是我冒犯了。”他似是后知后觉意识到此举的不妥,连声道歉。
姜青岚攥紧拳头,“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想学会捕鱼、烤鱼,还有别的活计。以后这些事情都由我来做就好。”庄邈清亮的桃花眼里盈满真挚,声音也极温柔,不似作伪。
“……不许说以后,说得跟我们要被关在这儿一辈子似的。”姜青岚支颐,眼神放空,幽幽出声,悒悒不乐。
庄邈微怔,沉默一会儿,低低道:“你很不喜欢这里?”语气里带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惆怅。
“当然了!这里不能用法术,吃得没滋味,还见不到半个人——除了你。跟做牢子似的,谁会喜欢这里?你喜欢?”姜青岚一口气抱怨完,倒也没忘记给烤鱼翻面,仍是烤得很细致。
“嗯,我喜欢。”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这坚定的程度太过,仿佛是在回答一个更严肃的问题。
姜青岚翻转烤鱼的手一顿,抬眸望向他。
“……至少不讨厌。”庄邈未曾回避她的目光,轻轻补充。
“疯了……这才多久就关疯了?!”姜青岚不可置信。
庄邈好歹是个见过花花世界的世家公子,怎么在知道可能一辈子被困在与世隔绝的海岛时的反应这么平静,就这么坦然地接受并体会到乐趣了?
连自己这个从小到大穷过来的人都惦记着外头那个世界呢!
庄邈却未过多解释,只是问她:“我已经在制盐了,但工序过几日才能完成。”那样的话,吃的东西就会有咸味了。
“我们可以做一个蟹笼,用藤条固定,每日都可以查看有无收获。”
“我待会儿去树林里转转,可以摘一些野果,也可以移植一棵果树种在旁边。”
“这附近如果有野鸡野兔,我们也可以圈养起来。”
姜青岚听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似不是在说笑,不由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你,你还真打算在这儿过日子了?”
庄邈瞥见她惊诧的神色,垂眸,淡淡道:“做最坏的打算而已。”
“哦……那你还挺有先见之明。”姜青岚赞许地点头。
又递给他自己烤好的鱼,笑眯眯道:“吃吧,我的手艺可比你好多了!”
“嗯,很好吃……你以前惯常做这些事?”他低头咬了一小口鱼肚,烫得他嘴唇冒了个小水泡,却没顾得上疼,又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她的过往。
“是啊,我住山上的时候师叔常带着我去抓鱼让我烤,这不就练出来了。一看你就没自己动过手。怎么样?刚刚看我那么久,学到了点东西吧?只准看一次,以后不准看啊!”姜青岚飞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我讨厌被人盯着。”
真是奇怪,被庄邈盯着简直浑身不自在,她刚刚叉鱼的时候险些失了手!那得多丢脸啊!
庄邈的眸子里带了点失落,他蝉翼般的睫毛颤了颤,低低道:“抱歉……我若哪里做得不好,可以请教你么?”声音仿佛是绸缎,缠上了姜青岚的手臂,柔柔滑滑,冰冰凉凉的。
这么个俊俏少年郎,说这样的话,让姜青岚如何拒绝?
她郑重点头,打包票:“有什么不会的,你尽管来问我好了。哪有一次就学会的呢?”
又觉得自己先前说话太过,弥补道:“也不是讨厌你……反正你盯着我别被我发现就好了……也不是,你别盯着我!算了,别太明显……不然,小心我揍你!”
她恶狠狠地咬了口鱼肉,将其当作警告。
“好。”庄邈静静等她吃完,递给她一条手帕,“擦擦吧。”
姜青岚诧异地接过,边擦嘴边含糊不清地问:“你哪来的这玩意儿?哪个姑娘送你的?”还是烟粉色的!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
庄邈抬眸,认真道:“这是你乾坤袋里的,不是我的。没有姑娘送我手帕。”
姜青岚倏忽凑近他的脸,近得能看清他漆黑的瞳仁里自己的的脸。
她口吻轻佻,神色玩味,极慢地一寸寸地从上到下去看他的脸,直从他的剑眉看到薄唇,戏谑道:“不是没姑娘送手帕,是你不收吧?远的不说,你那个萤妹妹没送过?是吧邈哥哥?”
庄邈起先还能淡然回望,待听到最后三个字时,瞳孔睁大,不自然地垂眸,又侧开脸去。红云从他白皙的脖颈一路攀升至脸颊,喉结微微滚动,双手攥成拳,似是紧张羞愤至极。
糟了!玩笑开过头了!这人不是生气了吧?
姜青岚坐回去,恳切道:“对不住,我无意窥私,就是逗逗你……我发誓我日后绝不再逗你了。”
庄邈没作答,但姜青岚却想起了一桩事。
“哎,那日我问你我是不是轻薄于你了,你好似也是这般模样,难道说,其实你是害羞了?”
庄邈一言不发,起身,逃一般地离开,步伐有些不稳,走得也比平日快。
姜青岚在他身后呼喊,“真生气啦?别呀,要不你也取笑我两句,咱俩打平行不行?现在这里就咱俩了,你要是不理我了我不得无聊死?你烤鱼记得吃完!我烤了很久呢!”
没有回应。
但也许他更快的步伐也是一种无形的回应。
“切,真小气。”姜青岚闷闷嘟囔了句,想到帕子多半是华禾放进来了,便去水里洗了几下,然后收起来。
又踱步去林间,预备找些做蟹笼的材料。
天上的明月由圆转缺,一晃小半个月过去了。
二人的荒岛生活过得尚算美满,伙食丰富。姜青岚制了副弹弓,时不时打下几只雀,又去林子里狩猎,打些野鸡野兔,再从海里拉出蟹笼,收获些鱼虾蟹。
而庄邈也时常带些野果和花蜜回来,烤鱼的时候,还能把花蜜涂上去,烤出来的鱼更香了!
除了调味料比较单调,二人的食谱里,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外加树上长的,统统都有,可谓是相当丰盛了。
而最令人惊喜的是,庄邈的生存技能有了极大的飞跃!
如今,他做吃的手艺比姜青岚都要好了。姜青岚从第一次将信将疑地咬下一丢丢边缘上的肉,到后来的大快朵颐,这一转变都没超过七日。
而且,他不拘泥于传统,不是学了什么便只做什么,而是会换着花样想新点子。
姜青岚会的那三板斧,庄邈起码舞出了九九八十一式。
譬如他采摘到的一种野果,味酸,不能生食,他将其作为烹调虾蟹的汤汁,反而别有一番滋味。
姜青岚逐渐习惯他包揽一切琐事,而庄邈似乎也极习惯包揽姜青岚的一切。
生活里的一切细枝末节他都照顾得到,照顾得好。
姜青岚知道世上有皇帝,据说皇帝有一整个宫殿的人伺候,可她觉得,自己现在过的就是皇帝的日子了!
星夜,姜青岚躺在自己打的躺椅上,悠然地望着漫天繁星。
身旁递来一只竹筒,里头装的是庄邈用晨露、花蜜,还有果实汁肉调制的饮品。她头也不偏地伸手接过,仰头灌了几口,惬意地眯着眼感叹道:“真好呀。”
她身旁还有一个长一些的躺椅,庄邈捧着一只竹筒躺上去,慢慢饮了一口,“嗯。”
这半月里,二人也商议过多回如何离开,只是每每都失败。
这种时候,姜青岚总是相当积极,而庄邈不能说不认真,因为他也的确对姜青岚的每个设想都仔细考虑分析了,可却没提出什么有用的解决办法。
姜青岚曾设想,她们可以造一个小船出来,划船出走。
庄邈却苦笑摇头,道:“此处古怪,不止方位设了迷障,造船应无济于事。”
姜青岚每日清晨仍旧练剑。一日,她练剑时,灵机一动,道:“这里约莫有什么阵法,我拿剑把阵法毁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庄邈编竹席的手一顿,指着那边的林子,“你先试着把那边都砍掉吧。”
姜青岚泄气,几步冲到他身前,俯下身子,直勾勾地望着他,表情很不服气,“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庄邈的呼吸乱了一息,片刻后,建议道:“不若你先学凫水?至少下次不会再陷入先前那般险境。”
当时他并未意识到此言带来的后果会如此严峻。
凫水,自然是他来教。
他来教,便避免不了接触她的手臂,腰腹和腿。
而下水,衣裳是一定会湿的。
于是。
他跟姜青岚的衣裳俱都湿透,她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的曲线,露出平日看不见的锁骨。
他蓦地见到这样的旖旎风光,自己还没脸红,姜青岚倒先红着脸转身就逃,扔下一句:“你穿我那件玄色外袍吧。”
他垂头,脸当即烧了起来。
他穿的衣裳是一身白,因是夏日,料子便十分轻薄,又沾上了水,便能清晰地透过衣料看到他的身躯轮廓,乃至腰腹的起伏和线条。
这一整日,他见姜青岚就躲,逼得姜青岚堵住他,发誓自己绝不会告诉别人他肩膀很宽腰很细皮肤很白——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庄邈捂住了嘴,是以只有姜青岚才知道那些虎狼之词究竟是什么。
又是半个多月,明月由缺变圆。
姜青岚和庄邈搬出躺椅赏月。
海上生明月,实在是壮阔之景。
然后,有一道身影踏月而来。
两人都坐直了身子,紧紧盯住那个在海面上凌波微步的少女。
少女越来越近,已能看出她深紫色的头发,淡淡的五官。
她哼着歌,垂头赤足走上沙滩,脚步雀跃。抬头,猛然见到躺椅上的两人,失声惊叫:“你们怎么进来的?!”
庄邈语气冷淡严肃:“我们怎么出去?”
姜青岚从袖中滑出匕首藏在身后,郑重道:“带我去找横秋剑!”
少女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住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