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松醪常与野人期,忘情共说清闲话一
丹枫万叶碧云边,黄花千点幽岩下。山林景好,鸟啼婉转,秋光乍泄,落叶镀金。
穿过树叶间罅隙的阳光打在荆醴身上,他躲过阳光,捏了捏手中的信纸,眯着眼睛四处张望——按照信封上所写的指令应该已经到地方了。
信中那个人交代他阴差阳错错截下了自己给扬炎西的信,见到自己在心中很介意麻烦别人,表示他仗义江湖数十年,倒是很乐意帮个忙,如果有意,让自己到信里所指示的地方来见见。
荆醴想着不麻烦日理万机的扬大人也是极好的,既然有人愿意主动帮忙,那便再好不过。在信中此人口吻极其像江湖之人,约到这个地方也不奇怪。思及此他皱了皱眉头。只是唯独一点……人呢?
“你在找我吗?”某一棵树的某段欹斜而又粗壮的树枝上一个红衣男子支着腿,慵懒散漫地卧在其上,在衣服上摸出了个酒壶,满意地晃了晃,而后仰起头潇洒地喝了半壶酒,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秋风满袖,露出了一个恣意快活的笑容,接着招呼道。
荆醴见他潇洒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信纸上化凤舞的字迹,眨了眨眼睛,想着能写出这幅模样字的怕是在树上喝酒还有些微醺的人。肯定自己的想法后他便对着纸上的字认真地念道:“家住黄花坡……”
“夫人没几个。”红衣男子立刻对上暗号。
“整日闲的慌……”荆醴老老实实地继续念。
红衣男子笑眯眯地回答:“官府来把火。”
“看来是你了……”荆醴对于这首打油诗没过多评价只是问,“你说可以帮我,请问具体是什么样的?”
红衣男子依旧玩世不恭地笑着:“刚刚的打油诗不是告诉你了吗?”他说话时尾音微微上调,显得很不靠谱。
刚刚的打油诗……荆醴回想了一番,忽然说道:“你要去把官府烧了?粮食怎么办?你不能直接把它弄出来吗?”荆醴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
“哎,莫急啊,此烧非彼烧。”红衣男子拧开酒壶盖子,先灌了一口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才继续说道:“我先去帮你把你要的东西弄出来,然后再去闹一闹陇州府……不烧,烧了得亏多少钱,当然不是我的……也不划算。”
荆醴垂眸想了想对方的话。
事情的开始是他一路追查军粮到底去了哪里,结果查陇州知府的府邸。像这种偏远的地方官是最有可能成为割据势力的,再加上陇州王府也在离官府不远的地方,并且经过他多方打听后,验证了陇州官府与藩王相交甚密的传闻。这样一来天高皇帝远,地方权力大,根本管不住,不管是你丢粮食了,甚至连官道私贩、私自练兵都只是小事。更何况朝廷对于这些地方百姓自己筹集的粮食的行为从不上心,丢了就丢了,谁都不想凑这个热闹。整个朝廷上下,连有一点愿意管百姓粮食丢失的官员都少之又少。
荆醴跪拜请求调去追粮。
狗皇帝高兴极了,看着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帮手,大手一挥嘿嘿一乐同意了。既让他舒坦,又躺着赢得的美名,岂不乐哉?
只是来了陇州才发现事情的严峻性。而自己人手不足,很有可能身处险境。
想来想去,他不好做没有把握的事,只能劳烦比他还忙的扬大人助他一臂之力了。
想好后他立刻一封书信直抵京都,没想到被人截了。不过还好是一位江湖义士,如若真是真心想要帮忙,那可是再好不过。
“阁下既然能把粮食运出来,那想必肯定身手不凡,可是为何一定要将陇州官府府邸那个底朝天呢?“荆醴找出了自己最不解的地方询问。
红衣男子从树枝翻身而起,稳稳地踏在千万落叶上,而后潇潇洒洒地靠着大树根坐下,将一只腿支起,另一只拿来磕酒,用毫不在意的语气问道:“你不想我闹?”他的眉眼带笑。
荆醴觉得一个人站着有些不礼貌,跑到另一边的块大石头边盘腿坐下,继续回答与发问:“倒不全于……我只想知道阁下如何闹?”
“就直接跟你说了啊。”红衣男子从地上捡起一块红色的枫叶,一边把玩一边笑眯眯地说,“挑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我先进府,你带几个人在外面接应,等着我把粮食给你弄出来,你和那几个人把粮食运走……嗯,我保证不会惊动府里的手下……按照你信中说那是百姓想给边境士兵的粮食,那你就送过去。我呢为了一点私人目的,必须让官府注意到我,尤其是让朝廷,所以留下来玩玩。”
“那么阁下可否保证你闹官府后粮食可安全?”
“当然可以。”红衣男子笑着回答,“你不问了?不问什么要闹到朝廷去?”
“想说便说,我不勉强的。”
红衣男子仍然用他那游戏人间的笑容,大大咧咧地解释道:“因为诗里面已经说了,没~夫~人~闲的慌,找朝廷讨一个! ”
……
荆醴千里迢迢将粮食运送到边境,通报给士兵、粮车离手被推进粮仓的那一刻才深深地松了口气。
红衣男子看着不靠谱,实际上很靠谱,那天承诺给自己的全做到了。尤其是粮食都送到边境了,也仍然没有朝廷的追兵追来。
毕竟他这个操作相当于是动了朝廷的好果子。
“荆大人可否想休息?”邬遥川不知跑到哪里勘察战场去了,左无敬只好像个不成熟的小家碧玉一样腼腆地招待一路奔波的荆醴。
荆醴摇摇头,见着气氛着实有些死寂,开口打趣:“左副将这么多年不见,与我生疏了。”
“哪有哪有?”左无敬连忙否认,“听完我们将军今年回朝认识了你,我还给他讲过不少你的事呢。”
”都讲了些什么?“荆醴有些好奇,“你不会把我卖了个一干二净吧?”
“放心,肯定给你留底裤。”左无敬信誓旦旦地说。
荆醴不满的哼了一声:“你这么说,我觉得我底裤怕是没了……如实招来。”
“你这是逼着我想啊,头疼……若真要我说的什么……之前讲过你的心上人!”
“我?心上人?”荆醴心里有些忐忑地问。
“啊,没错,就是微和三十七还是三十八年啊……应该是三十七,哎,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我不是看上了一个漂亮姑娘嘛,追着她到了莲塘,你说在旁边的亭子等我,我回来时见你目光呆滞,你告诉我见到喜欢的人了……就这样。”
“……目光呆滞?哪有这么夸张……”荆醴松了口气,知道对方印象里自己的“心上人”是个清扬婉兮的姑娘,“你这简直就是诽谤我。”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看你最开反应还以为你忘了,就说我们荆大人不是那种见一个忘一个的。”
“不瞒你说,甚是有缘。”荆醴张口就来,“咸德七年我又再一次见到了他。”
左无敬颇有些惊讶:“真的假的?你这嘴巴唬人最凶了。”
“骗你你是小狗。”荆醴懒得用自己下注,随眼前这个憨憨信不信。
“你果然逗我!”左无敬激动的站起来说道。
“谁逗谁呢?”营帐外忽然传来另外一个声音,左无敬立马闭上了嘴。
“将军。”左无敬见到人进帐后恭恭敬敬地唤一句。
荆醴官位仅三品,勉勉强强和左无敬打个平手。而朝廷虽然重文轻武,但是还是沿袭着历朝历代的规矩,给邬遥川封至一品。
虽然先前很少做这些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但是今天有旁人在。
荆醴正打算跟着左无敬作揖时却被邬遥川制止了,对方笑了笑,语气很柔和地说道:“这一次的粮食多亏有你,不必拘礼。”
左无敬忽然觉得自己头顶很亮,简直闪闪发光,待在这里头上只会越来越亮,他难受得要死,便火速告退。
荆醴忽然想起邬遥川没来之前和左无敬的谈话,偷偷看了眼前这位国士无双的大将军一眼,眉目和记忆中的那个花腮酒面红相向的少年重合,那是他辗转多年的一个梦。
“看我干什么?”对方忽然问。
“足风流。“忽然有一阵风破开帷幕,卷走了荆醴本来就单薄的话。
“什么?”邬遥川没有听到,问了一次。
荆醴笑了笑:“没什么。”
舟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有的时候觉得窗外落下的雨,都有莲塘那一日的温柔。
落孱孱、几重旧雨。莲塘荷举思切切。
庄生又梦蝶,南柯贪梦欢。
那是兜兜转转长达万里的梦,荆醴邂逅多了便也接受自己喜欢男孩子的事实。
几度小舟渡,浪舞卷雪去。
卷雪捎梦难,念念续风来。
终于那个人随着他念念多年的风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
“荆大人来趟边境不易,本来打算邀请你赏赏我们这边的大好风光,但是外族蛮子打得紧,随时得迎战。”
“本来我们武将都不受朝廷重视,还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来整我们,若是我们不能守住这边境,守住这河山不仅会被朝廷贬得体无完肤,而且也无颜面对大魏百,那遥川起身去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本地图,“今年战事吃紧,特别不容易,原先粮草根本不充裕,把我们愁的不行。这次多谢你将粮食送过来,解了我们燃眉之急。”
“你来时刚打退一波进攻,如今得空,要我带着你去草场上逛逛吗?”邬遥川用毛笔在地图上圈了个位置后说道。
“行啊,都听你的。”
……
风过草野,远处的群山顶上是常年不化的积雪,浅淡的云缠绵在蔚蓝的天空。
“感觉怎么样?”邬遥川回头大吼着问。虽然不理解荆醴为何如此坚持自己骑马,但是还是很体贴的一路留意着。
荆醴不理解自己不好意思什么,上马后才觉得头疼。从马背上摔下来特丢人,他只好紧紧的握住缰绳一动也不敢动,腰板挺得笔直,驾了一路浑身发酸:“硌得慌。”不仅后背酸痛,而且这腿也不知怎么放,一路上都随着马跑晃。
“不舒服?”邬遥川老远见他脸色不好,心里做了几个猜测,“地方快到了,恰好也不方便骑马,马上啊等我一会儿,我来抱你一下马走路。”说完便熟悉的翻了个身,将扣在马头的缰绳给固定好,踏着逐渐变荒芜的土地,朝着荆醴张开了手臂。
荆醴避开眼睛,耳边是呼啸的风,风里那人的话很清楚,他说随便下来,不用害怕,他一定能接住自己。
荆醴挑了一个就算摔下来也不会很狼狈的姿势,而这一次不需要风。他稳当的落在一个人怀中,距离近到那个人的声音就在耳边,他笑着说:“看吧,我就说能接住你。
荆醴耳朵发红,躲开对方那双含笑的眼睛,看向别在腰间的佩刀,开口转移话题问道:“刀叫什么名字?”
“嗯?”邬遥川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而后回答道,“长鲸白齿。”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荆醴心里有些酸涩,“……这样的话很适合你。”
“有一往无前,无惧生死的勇气。”
“世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邬遥川动作轻柔地将人放下,然后紧张地捏了捏衣角,“你……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荆醴一怔,倏然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给了眼前这个踯躅彷徨的人一个怀抱:“青史里无数人留下姓名,可是我不是史册,记不住那么多,在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位将军,他十六岁被鸭子赶上架,却带领着老弱病残的队伍赶走了外族人的入侵,他不慕荣利,他默默无闻守边多年,自己解决粮食、兵马等等之类琐碎的问题,而且还把他们处理的非常好。他体恤兵士也体恤百姓,从来不做无辜的牺牲。
“邬遥川,你觉得他算不算英雄?”
随着天色亮起,荆醴察觉到周围十分荒芜,却好像不止如此,这片贫瘠的土地所隐含着的瑰丽正随着太阳升起而蠢蠢欲动。
忽然脸上有些凉,荆醴打算抬头看天是否下雨时,忽然有人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肩窝里,隐忍的啜泣使得他并没有那么大情绪的起伏,微浥的衣衫到使得荆醴有些不知所措,轻轻在对方的后背拍了拍,徐徐安慰龙椅上座着的那个太狗,也太蠢了,竟不知道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
“但是你别怕,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以及边疆将士的安全。”此时朝阳升起,荆醴终于能看清眼前所处的环境。
那是一望无际浩瀚的戈壁滩,日照鎏金,沙溪蜿蜒,旖旎万千。
……
“啧啧啧,请问我敬爱的将军,夫人走了是什么感觉呀?”左无敬望着荆醴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开始犯贱,“钝痛?莫大的悲哀将人淹没?呼吸不顺?心里被白漆烫了个洞?”
“干点正事吧你。”邬遥川翻了个白眼,随后又问,“怎么看出来的?”
“我去,还真成夫人了?!”左无敬听见邬遥川这句话都快把自己平生的惊讶给花光了。
邬遥川挑了挑眉,背负着手不再搭话,踱着步子朝着营帐走去。
左无敬的想象力像个女人,倒还没有他想的那么快,只不过是他单方面的……山有木兮木有枝罢了。
……
“你……咳咳,你、你给的条件……是什么?”座位上的黄衣男子有些病态,咳着嗽断断续续地问。
高台下的男子像是没骨头一样,松松垮垮的靠在石柱上,指尖套上酒壶的细绳旋转做着离心运动。
“好说好说,鄙人半点本事没有,奔波四海找不到一个可以执子之手的人,愿陛下可以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心愿。”
“你瞧这既可以让我不带着我身后那帮人闹事,也可以给你提供些药物不是?何乐不为?”红衣男子好似中肯地为皇帝分析,却让那人在深宫中活活打了个冷战。
……
朱墙之外,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贴了上来:“大当家!怎么样?”
红衣男子叹了声气,拧开酒壶盖子抿了小口酒道:“如今这皇帝真是个废物,拿着都觉得烫手。”
“那咋办?”少年人问道。
“嗯……来日方长嘛,”红衣男子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松散模样,“毕竟有桩事成了,财财,很快你就能喝到大当家我的喜酒了。”
沈财撇了撇嘴,不满地嚷嚷道:“您别叫我财财了。在您和二当家给我取名的时候,您嫌用您的姓氏容易亏钱便把二当家的姓氏给扯了来……我有全名了,您只叫我单字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那就忍着。”红衣男子依照他多年“我是对的,跟着我来”的行事风格,专横地下了命令。
……
白露出生,残月落下,清风将朝霞吹散。天方拂晓,便能看见声势浩大的风将边疆滚滚黄沙抛向天空。
邬遥川带人巡逻的时候,一不小心被沙子呛了通透,咳了个七荤八素,脑袋嗡嗡作响。
“将军,今年这风刮的好早啊。”沈立谈眯着眼睛,微微仰头看着天上乱舞的黄沙。沈立谈是邬遥川新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邬遥川一向不喜欢那群老头倚老卖老,磨磨唧唧。本来边境驱赶外族的事情就够他焦头兰额了,那些老兵总爱在背后搞事。
“所以啊,我们现在吹的风就冬天的味道了。”邬遥川接腔。沈立谈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因为作战有功一路升迁到此,却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想问一问:“孙统领说今年的冬天很难熬,将军,为什么呢?
邬遥川垂眼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你知道五年前我站出来带领着边疆士兵打退外族时想的什么吗?”
沈立谈摇了摇头。
“你比我晚出生了几年,应当没有很确切的感受到那时尸横遍野、战场方圆几千里寸草难生,满目红色,满目疮痍。甚至抬头看天都会有一种被血浸透了的红色诡异。
“人们都很绝望,一代一代人在这里的土地上耕种劳作生生不息,他们只是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宏伟的目标,他们只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可是平安是要有人来守的。
“当时我年少气盛,抱着两个念头,一个是愿天下寰区大定,海晏河清,另一个是想自己终于有风云变化龙的机会,壮志满怀,想要好好报效家国。如今看来好像都做到了,又好像都没有做到。
“你看外族人仍然野心勃勃,庙堂上仍然有无知败类。有时觉得以身殉国固然壮烈,但是所殉之国无药可治,无望可托,一个人壮烈的殉道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就跟纸做的风灯总有一天会被烧坏一样。
“立谈啊,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
“荆大人,你这回可是揽了个好差事,还能去边境看看大漠风光呢……哥儿敬你一杯,祝你一帆风顺,回来记得跟我们讲讲有多漂亮!“酒席上觥筹交错,数名主战派大臣一个劲的给荆醴敬酒。
“好好干,好好见他。”荆醴又一次运送粮食去边境是扬炎西力保力挺的,不仅是荆醴可以干好这件差事,而且还能我心里那个久久的空缺填上点什么。
荆醴手持金樽,呷了口酒:“这次谢谢你的大力帮忙。”“无妨,都是知根知底的过来人,我知'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是个什么滋味。"扬炎西举杯一敬帘外重重山河,“只是此行路途应当有些凶险,多留意……我本不该把你置于那么危险的地方,只是……只是你状态太差了。”
荆醴也抬头看着眼前的无限江山,连绵青山起伏绿水如画。心里一闷,只道:“衣带渐宽终不悔。”
“看得出来你真的很喜欢他。”扬炎西勾了勾唇角,一口酒灌了下去,做这天地间对山河的祈愿。
……
“邬将军,朝廷押运队过境了,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到了。”沈立谈看着手上的信纸,将其上的内容说道。
邬遥川一边迅速浏览着刚送来的军情,一边听着对方的讲话:“挺好的,押运队的名单得搞一份给我看看,我怕朝廷另有所图。”
“遵命。”沈立谈强忍着激动的泪水收到指令后快速退了下去。
沈立谈退出营帐,吩咐一个耳朵灵快的手下去打听名单,自己则跑到了埋葬着千万已逝忠魂的山冈,告诉他们都任终于给边境的士兵送饭吃了。
“……开国数百年,重文轻武,而镇守在边疆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武夫们,想要的不过是冲锋陷阵后有口可以饱腹的热饭。”沈立谈摸了摸离他最近的那块已经快看不出形的石碑,几滴眼泪滚滚而落,打在了运笔苍劲有力的“沈默谈”三个字上。
……
邬遥川看见荆醴时是非常意外与惊喜的,谁知他傲娇的荆大人到了营帐后,除了吩咐手下的十几个兵卒将粮食搬运去别的地方检查,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你怎么了?路上颠簸身体不适吗?”邬遥川很少关心过人,不知道说什么,“要不要我命人备点热水?或者我马上山去你睡一觉休息休息。”
荆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像身体不舒服的吗?
邬遥川就不知道了。
“怎么了?”邬遥川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问了个八百次。
荆醴终于被问烦了,皱着眉头丢给他句颇有些深奥的话:“来是空言去绝踪。”
邬遥川:“?”欺负粗人听不懂。
荆醴用更加鄙视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说猜你就没读过。
邬遥川:“……”
邬遥川决定整蛊一次,去营帐拿出了一张花笺,一把摊开,让荆醴看到了一瞬间,又合拢起来。
“写的我的名字?”荆醴虽然想对方好几个月,但是见到对方的第一面心中的幽怨升起,爱答不理的情绪站在了理智上风,一句拐弯的话也不想说。
邬遥川自豪地点点头,开玩笑地说:“左无敬告诉我,如果讨厌一个人,可以用朱砂在纸上写他的名字,这样就可以诅咒对方了。”说罢还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荆醴本就因为好几个月没见到他心里郁闷的不得了,又见满纸上都是自己的名字,本以为能搞个双向,结果被这么一逗更不高兴了,蹙起眉语气里满是烦躁:“滚,你爱诅咒我就随便写,我又不怕你。
邬遥川整蛊失败并且很可能追不到老溪了,心里非常慌张,忙不迭解释:“不是……”
“不是什么?”荆醴舟车劳顿的苦痛和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幽怨被放到最大,“我个文臣待在京都不好吗?非要大老远跑到这里啃沙子……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啃沙子便罢了,还。见有人盼望我早点死。一点意思都没有,滚远一点,不要跟我解释,我要去睡觉了。呵,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一觉还醒不醒的来。”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向为押运队准备的营帐内,不轻不重的瞥了邬遥川一眼,很嫌弃地将帷幕拉了下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后便没了声音。
“将军,跟夫人吵架了?”沈立谈不知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邬遥川正心烦,动了动嘴唇,良久才问道:“谁告诉你是我夫人的?”
“啊?”沈立谈有些疑惑,他从小山冈回来的路上便听见有士兵在呼喊粮食来了,当然他已经知晓。当他路过左副将的营帐时左副将神神秘秘的告诉他将军夫人也来了。他一边佩服将军娶夫人的眼光,一边想着将军夫人是个什么模样,所以当看见营帐的帷幕被拉下时,便第一时间想到了将军怕不是和夫人吵架了。
“他不是我夫人。”邬遥川见着对方迷迷瞪瞪,解释清楚。沈立谈还是有点疑惑,打量了自家将军,很久后突然冒出来一句:“还没有过门吗?”
邬遥川:“……”
“将军……我说错什么了吗?”沈立谈见着邬遥川神色很不好小心翼翼地问。
“说错了。”邬遥川盯着营帐很久后才将下半句给补完,“他不是我夫人,他是我心上人。”
“有什么区别吗?”沈立谈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很像个棒槌,仍然坚定不移地发扬他有问必提的伟大精神。
“有的……如果是我的夫人那一定是在与我两情相悦的基础上拥有这层关系的,反之是我一厢情愿。”邬遥川勉勉强强将这个问题掩盖过去,便命令沈立谈快去检查朝廷拨来的粮食有没有问题。
“遵命。”沈大棒槌得令撤退了。
……
“爱卿,朕已按照你的肯请将粮食运往边境,朕答应过你往后五年如此,必然不会不守承诺,只是这粮食朝廷也紧缺的很,这么一调损失可很大。所以……龙椅上的皇帝眯着眼睛笑了笑,“答应朕的可要做到。”
扬炎西半垂着眸子看这整日荒淫无度,但使唤人却积极的很的皇帝,做了一个长长的揖:“臣一定说到做到,让后世歌颂陛下的英明神武。
“咳。”狗皇帝突然咳了一声,“现在朕倒没那么想去碰到江湖盘根错节的根。朕听闻爱卿有位妹妹,才貌双全,举止落落大方,不如嫁给江湖之人,好让他们看看我们大魏朝廷的诚意。”
扬炎西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陛下刚刚说的……什么?”
“朕要赐婚,让全天下人看见我的贤明。”
扬炎西:“……”但愿我也是全天下人里的其中一个。
“陛下……没得其他的选择吗?”扬炎西死也不会牺牲妹妹的幸福。
狗皇帝听他这么说,有些不高兴,但面上仍然是笑:“如果爱卿不介意,也可以把自己许出去。
明明是狗皇帝的一句气话,换做平时扬炎西也不会当真,不过今日不同往时,扬炎西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
狗皇帝有些懵:“对方是男人。
扬炎西抬起手臂或者衣袖,擦了擦脸上根本不存在的泪水:“臣不舍得妹妹。
皇帝:“……”
旁边还有几个宫人站着,其中还有史官,他倘若想成为一代贤明的君主,那便不可以出尔反尔。
于是皇帝忿忿地说道:“爱卿如此积极,我也不好劝阻,只愿你能让他满意……那就今年腊月二十一,朕要亲自看看爱卿穿着喜服的模样。”
扬炎西宫内耳目众多,没多久便打听出来是哪个江湖脑残来京都求皇上赐婚。扬炎西从宫中回归上,一路都想该如何干净利落地把这人给干掉,在看到手下呈上的名字时他又打消了念头。
“周整哥,我们大人不打算动手吗?”服侍扬淼的白鹤见扬炎西迟迟没有下达命令,好奇地问。
周整一动不动的守在门口,被人缠的不耐烦了才道:“把鸽子抓过来。
“抓过来干什么?传信吗?传给谁呀?”
“当然是传给在陇州的荆大人,告诉他大婚的喜讯。”
……
“邬将军,你这几天看着好萎靡呀。”左无敬晨起刚从营帐里出来,便看见邬遥川落寞的背影,不由得打趣了一句,“哎,我早就说过夫妻之间要和和谐谐的,家和万事兴!
“我看你是欠抽!”邬遥川一跃而起,一巴掌甩在了左无敬后背。
左无敬疼的直抽气,哭兮兮地说:“您心情不好也不能迁怒于我呀……哎,将军,不瞒你说我从小就和荆大人有些交情我可以很认真的给你担保,此人娶回家一定是个省油的灯。”
“滚远点。”邬遥川语气十分不善。
左无敬刚想争辩,忽然觉得脸上落了几滴雨水,抬头看又什么都没看见:“滚就滚……您这脾气真的改改,我如果是荆大人早就和您闹得鸡飞狗跳了。
他已经抬脚打算走时忽然意识到什么,看着多年的同僚情谊上决心给邬遥川最后一点建议:“……将军,下雪了,荆大人很喜欢雪。”
“可以去蹲他,祝你好运哦~”
等人走远后,邬遥川才嘀咕了一句:“一肚子坏水……他知道你这么卖他吗?”
……
大抵只有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覆盖着白雪时才显得没有那么与众不同。时值九月,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随风起舞,而后落地,渐渐铺成了形。邬遥川采纳了左无敬的话,站在营帐外守株待兔。
雪落了有两个时辰了,邬遥川在外面也站了两个时辰,幸亏他身强体壮,不然早就倒下了。他心里正纳闷,忽然听见细细碎碎的铲雪声。扭头看却不见人影--难怪他迟迟没有发觉人来,原来是人故意躲着偷着玩。
他跑到营帐背后看见荆醴双手红透了那一刻什么也不再管,几步跑过去,将人从雪地里抓起来,神情里有心痛也有愤怒地说道:“怎么都不知道珍惜自手都红透了还玩。雪水都侵在骨头里了……不准再玩了,给我回营帐处理。”
荆醴玩的正高兴,被着一通劈天盖地的训斥与关心搞得有些无所适从,愣在原地,而后回过神赶紧退后,企图用自己的身形将雪地上的东西挡住。
“走啊,再不走你的手上的伤就会很严重。”邬遥川不知道他在磨叽什么,见着他这副还对雪地念念不舍的模样,升腾起一团无名的火。
荆醴有些心虚连自己在和对方搞冷战都忘了,站在原地,脑子全乱成了浆糊。犹犹豫豫很久口吻商量地说道:“嗯……不然你先走,我一会就来。”
“再玩儿一会儿雪就来?”邬遥川有些生气了,“荆醴,你在京都时整天昼夜不歇的批折子审案子糟蹋身体,我劝不住就算了,你到了我的地盘上,你还这样……”
“你……到底想我怎么样?”他的心钝痛,连带着声音里有一丝恳请。
荆醴觉得指尖的缝隙有些发痒,还有一些疼痛,渗出丝丝凉意,一种迫切想回营帐生活取暖的愿望油然而生。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得不闭上眼睛,有些自暴自弃的再次请求:“你先走,我一会就来,好不好?”
邬遥川拗不过他,皱着眉打算抬脚先走,莫名的脑中灵光乍现,停住了脚步:“你在雪地上堆雪人了?害怕化了或者被雪埋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帮你移到营帐外并且不让它被损坏。”
“没……没事。”荆醴推推阻阻。
“让让,我瞧瞧你干了什么。”邬遥川一句话直戳荆醴最担心的东西。
他很强势但又很温柔地推开了荆醴的阻挡,映入眼帘的是三行字。
一愿寰区大定,海晏河清。
二愿所爱平安,事事不意。
三愿年年岁岁,长长久久。
对于在战场上厮杀一世的邬将军,见到第一行字时会感叹这世间竟然有人和他的理想重合,多希望能早些见到。对于在朝堂上懒得跟那些文臣勾心斗角的邬大人,见到第二行字时也会忍不住动动他那懒得动的脑子想所爱人指的是谁?对于前两者的结合体邬遥川来说,最后一行字才是最费解的。
年年岁岁,长长久久。
带入任何主语都可以。
“荆大人理想不错嘛,不解释解释?”虽然邬遥川有些不太懂,但是秉承着气势不能输的理念,嘴巴没饶人。
荆醴红着脸不肯说,丢下邬遥川自己跑回营帐生起了火。邬遥川看着人的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回头瞟了一眼雪地。发现还有四个极小的字被自己忽略了。仔细辨认后,眉头一皱,抿了抿嘴唇走进了荆醴所住的营帐。
“你干嘛进来。”荆醴生上火后觉得手指的骨节钻心的痛,难受得手上不停地揉着。因为疼痛,所以刚刚自己说的那句话语气有些撒娇也没有发现。
邬遥川远远观望了一眼,接着很自然地向前走了几步,坐到火堆面前:“给你揉。”
说完便将对方的手牵过来,耐心地揉着。反倒弄得荆醴有些不好意思。
“还记着仇呢。”邬遥川见对方不打算说话,便自己开了口,“把我名字写在雪地上,也想诅咒我?”
荆醴的喉结滚了滚,向外长呼了一口气,才缓缓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告诉我,下的雪越厚,许下的愿望越灵验。如果想祝福一个人,可以把他的名字写在雪地上。”
“所以你在祝福我?为什么?”邬遥川有隐隐猜测跃跃欲试地想冲破他的喉咙让他开口。
“没什么,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荆醴别开眼睛看着一边的床回答道。
“我诅咒你,你不生我的气?”邬遥川下定决心问到底。
“生气啊,真的很生气。”荆醴垂下眼眸喃喃道,“原来你也知道我可能会生气……人们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怎么到头来我觉得谁都像旁观者,就我一个在局里面傻傻乎乎地转着。
“回答我,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会来边境?”邬遥川很少这么强势地抛出问题,惹的他自己说出口后就有些后悔。
“你真的很想知道吗?”荆醴垂着眼睛看着地面,语气里带着鼻音,大概是刚刚出门着凉了,显得有些可怜。
“嗯。”邬遥川点点头。
“假如你不能接受我的回答,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希望我从今以后怎么做也告诉……告诉我。”荆醴闭了闭眼,试图掩埋掉内心的怯弱。
“我前二十年的人生中,没有人会在我跟不上时停下来等我,没有人会关心我手上的工作会不会太多了身体会不会吃不消并帮我分担,甚至没有人会在我手冻伤时给我揉……
“太多太多的从来没有在我的二十一岁出现了变化。而那个变化的源头就是你。我不敢尝天教心愿与身违的滋味,我不敢说,但是又很贪心的想要拥有更多。所以在雪地我不仅写下了那三个愿望,而且还在一旁写下了你的名字,并且在后面画了一个爱心。“荆醴死死的盯着地,手紧攥着衣摆,不敢去看对方的反应,“我那时在想,我活在人世间踽踽独行二十一年,从来没有向上苍许么愿望,如果上天知道这是我喜欢的人,我希望他帮我保佑他,会不会更优先于一些人呢?优先于那些人保佑雪地上那个名字对应的那个人可以好好活着……我、我也不求他只对我一个人特别,我……我只想多看看那个人……”
“年年岁岁,长长久久,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完后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营帐中邬遥川忽然笑了,笑得荆醴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有小石头划过。
“荆大人在我眼里绝对是那种饱读诗书之辈,不知你有没有读过一句诗?"邬遥川问。
荆醴心里忐忑极了,目光飞速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快说。
邬遥川笑了笑,接着一个一个字认真地念,好像所说的就是他的一辈子:“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红笺上写满了密密小字,道尽我平生相慕相爱之意。
还没等人反应,邬遥川继续把话说完:“先前给你看的那张纸,没有用朱砂写,也不会用它写……那只是在我每一次想你时,提笔写下的东西罢了。”
“我不会诅咒你,我要祝你长命百岁,祝我们天长地久。”
席卷过边境的风张狂恣意地打在营帐上,营帐内邬遥川仔仔细细地为荆醴揉着发红的指节。荆醴拿着一张薄薄的信纸看了看,忽然眉头一皱说:“先前我去追军粮得到了一个人的帮助,他说我不必感谢他,他为的是去找皇帝提个亲,这样句以带着整个武林安分。”
“我当时听着觉得不错,只是没想到这人竟然提到了炎西头上……
邬遥川勾了勾唇角,眼里满是温柔:“扬炎西怎么办的?”
“腊月二十一去参加他的大婚……你去吗?”
“当然。”邬遥川笑着回答,“我还想问我们多久才能拜高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