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那年,我在古尔纳见到了双目可及的,最后一次黄昏。
很多人问过我,后悔吗?
他们问起的时候,我只是飞快地将这个话题略过,或者告诉对方,瞎不瞎都无所谓,反正都能把你们治好。说真的,只有当时的杰裴鲁老爹问我这个问题时,我才认真思考过飘渺的未来。
被我救助过的人,不管是恶魔还是天使,不管他们被送来的时候是躺着的还是站着的,无一例外,都惋惜过我的双目。他们都叹着气,说,如果我健全,他们一定会将我拐回他们的营地,那些爱开玩笑话的天使更是在放出这话的时候,忽略我是一个恶魔。
一般这种时候,我会默默加重手上的力度,或者故意拿出高浓度的酒精、双氧水这类的在他们面前晃晃当做威胁,然后笑骂他们不懂规矩,倒反天罡,哪有住在战区的恶魔加入天堂的,就算你们同意,仁慈宽容的主同意,如死物一般冰冷的军规也不会同意。
一般这话说完,聒噪的天使们总会安静片刻,随后又装模作样地唠起了家常,从自家几口人到初吻几岁、初恋何时,一股脑儿让我听了个全部,我会跟着他们一起笑笑,然后下意识地整理七七八八的药罐子。
“所以,后悔吗?”在这个时候,杰裴鲁老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响起,那是我印象里,老爹唯一一次正色跟我说话,低沉沙哑的声音依稀能品味出当年那个第一药剂师的气势。我只是摸索着去洗了满是血污的手,一遍遍回答——
不后悔。
古尔纳,地狱中的地狱,混乱中的混乱。这里是贪婪的温床,暴力的起源地,这里是欲望的融合,混乱的具象化。小偷、强盗、诈骗犯、杀人魔,在这里比比皆是,擦肩而过的每个人的项上人头都足够在地狱的中心——德鲁佩索斯,过上奢华精致的一辈子。赌场、妓馆、倌院比邻而见,懊悔的痛吼,畅快的大笑,起伏的呻吟构成了刺耳的噪音,反倒是正常城市该有的摊贩在这里反倒成了稀有。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那个小小的,红色的身影并不惹眼。他不断在满是污水的街道上狼狈地穿梭着——布莱特本就渺小的身影在可以隐藏之下变的更加难以发觉,路人庞大的身影是他的庇护所。
他从小就生活在这座罪恶都市,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拐弯连接着什么他都了如指掌。就好像这座城市浓缩成了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心脏,而布莱特是最了解它的外科医生,血管、肌肉、神经,它的每一寸都变成了清晰的切片,布莱特哪怕闭上眼睛也可以指出它的位置。
他气喘吁吁地跑着,背后那些粗壮的大汉所发出的、夹杂着粗喘的、粗犷的叫骂声被他抛在脑后。那些叫骂无关乎他的种族,不解他为什么放着那么便捷又安全的康庄大道摆在眼前不走,不解他为什么那么抗拒他们预订好的未来。
布莱特侧身划过了跟在面前的一块木板,根据背后传来的声音,计算着双方间的距离,随后当机立断地拐入一个看上去就幽深到极点的小巷子。那巷子又窄又深,倒是像极了伊斯特地区古文中的“初极狭,才通人。”
布莱特如愿以偿地听到叫骂声越来越远,下意识地,他抬手附上了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随后再一次咬紧了牙关,加快了脚上的步子,埋头扎入黑暗的更深处。
他不止一次怨恨自己的种族——魅魔,整个古尔纳、乃至桑斯地区都少见的种族,天生优异的面貌、敏感到不管怎么折磨都可以获得快感的身体、和任何种族都没有生殖隔离的天赋,只需要稍加调教就可以让其成为妓院恩客们追捧的宠儿,当红的头牌,经久不衰的摇钱树。
布莱特不止一次想要脱离这个种族,只是他们的特征实在是太过显眼——那双眼睛。魅魔的眼睛都是极好看、极罕见的蓝紫色,像是将挪尔斯的极光被吸进了人类的眼睛,更别说瞳孔中间流转着的图案更像是一朵盛开着的玫瑰,不断吸食着灵魂的深渊,只是看一眼就会被其深深的吸引,愿意为了他们献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他厌恶极了这对眼睛,不管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伪装,最后都会因为这双眼睛而被人发现。他经常在想,如果自己没有了眼睛,是不是就不用再过着这样被人追捕的日子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布莱特不管不顾地冲到了一家并不起眼的店铺面前。破烂到只剩下纤维的挡风布,四散倒落在地上的生锈铁桶,再加上不断从店铺内流出来的刺鼻的魔法药剂,这些脏乱的场景使本就无人问津的店铺更加门可罗雀。
“哟,小魅魔你又来了。不错啊,这次那些大家伙追了你几条街啊?”从黑暗的店铺中,一个看上去年迈但是中气十足的老人带着夸张的调笑声走了出来,看到完好无损的布莱特后,他顺势歪着头,懒洋洋地靠在沾满了黑色不明液体的门框上,颠了颠嘴中叼着的一个旱烟袋。
这是杰裴鲁,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盘踞在的古尔纳,因为他的性格和外貌,大部分的人都称呼他为“老爹”。布莱特也不例外,混乱之都长大的混小子学着书本上的教的礼仪,做出蹩脚的见面礼,企图给老爹留下一个好印象。
杰裴鲁看着眼前的小子装模作样的姿态,不禁用鼻子送出一声嗤笑,拎着烟袋就是往小孩瘦削的肩膀上砸,“你小子别把身子绷的那么紧,放松点,然后再把脸上的笑容咧得真诚一点。嗯,对!就是这样。挺好的,再练练就可以去哄怀斯特的那些老古董们开心了。”
布莱特安安静静地听着老爹对自己的要求,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动作调整成老爹心目中的样子,欣喜地听着他对自己的夸奖。他极其信任他,毕竟整个古尔纳地区,恐怕也只有老爹愿意救助一个价值万金的魅魔,而且还不止一次,以至于现在被人追了,就一个劲儿地往老爹的店铺里跑。
杰裴鲁看着眼前乖巧的小孩,联想到他的种族,以及对方一遍遍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把人揽到了自己的破屋里,也不管小孩会不会因为受不了自己的力度而被拍倒在地上。
“老爹,那个……”
“小鬼,你可真的决定了?”
布莱特怯生生的声音被打断,杰裴鲁向来潇洒放荡的表情变成了罕见的严肃,那只冰冷如玻璃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低着头的小孩。这小孩总是这样,闷着头干出一些令人惊讶的决定,哪怕是杰裴鲁也很少见到这样对自己狠心的家伙。
杰裴鲁蹲下身,拧着小孩的下巴,看着那张稚嫩却清秀精致的小脸,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美人配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天生就是多情风流的桃花眼,配上那对如同极光一样璀璨的眼珠,哪怕他所求的是星星、月亮,或者是自己的命,都有人愿意在他面前自刎,满足他的愿望。
小孩紧张地眨着眼,双唇重复着抿紧又放松的动作,扑闪扑闪的睫毛比起蝴蝶翅膀,更像是一层又一层的海浪,轻轻骚动着对视之人的心。
“我决定了……”布莱特极小声地说,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揉搓着自己破烂的衣角,“我决定了的。”像是怕老爹没有听清,他又加大声音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像是巨锤高举之后又重重挥下,沉重无比的巨响代替了两个人的心跳。
说完这话以后,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小孩终究是小孩,布莱特看着老爹严肃的神情和迟迟得不到的答案,眼睛里的光渐渐被失望代替,酸涩的感觉从鼻腔上溢到眼眶,泪珠违背了身体的意愿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落。
杰裴鲁向来自称铁血硬汉,不怕近在咫尺的炸弹,也不怕抵在自己腰上的枪,唯独怕小孩儿和女人的眼泪。本来也只是想吓吓布莱特的心瞬间被眼泪打散,粗糙的大拇指慌乱地在小孩儿娇嫩的脸上蹭着,反倒是让眼泪越擦越多,还让眼下多出了可疑的红痕。
“哎,不是,我这不是还没回复你吗……你这臭小鬼哭什么啊……臭小子?小孩儿?哎呦喂我的祖宗哟,不哭啊。”老大粗的男人手忙脚乱地哄着水做的小孩,该有的不该有的称呼全都一股脑儿的呼在布莱特身上。男人少见的狼狈模样没有逗笑哭泣中的孩子,布莱特听着男人的话语,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却又不敢让人发现,他没有任何语言上的回应,只是把头埋的更低了,就连颤巍巍的呼吸声都变得压抑。
这莫名让杰裴鲁感受到了一丝愧疚。
男人受不了小孩儿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把早早准备好的药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放在小孩儿眼前晃了晃,“祖宗唉,看到没,我哪里是什么言而无信的家伙,抽抽哒哒的跟个小姑娘一样……好了别哭了!我一大男人又没欺负你的。”说完,杰裴鲁趁着小孩儿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又把小孩儿心心念念的药收了回去,用另一只空闲的手狠狠戳了一下小孩儿光洁的额头,让小孩儿被迫抬起了头。
布莱特再次抬头,视线紧紧盯着男人手上的药剂,余光看到了老爹严肃的神情。早熟如他,他知道老爹这个样子做的原因,毕竟很少有人愿意相信,年仅十岁的孩子,能做出放弃自己眼睛的决定。
他盛满泪水的眼睛看着那瓶透明的药剂,透过瓶身,他看到了一个被扭曲的世界,墙上精美的装饰画压缩成了单色的线条,时钟在水中融化,男人整齐排列的五官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错位,衣服上的金属狮子装饰变得栩栩如生,它的鬃毛在随着液体的波纹轻微晃动,它漂浮在液体之上,它在昂颈长啸。
百兽之王嘶吼着,是在质问自己的懦弱吗?布莱特直勾勾地看着瓶中的狮子,它镀着金光,模样神圣的像是其他恶魔口中那些个需要讨伐的天使。它被波纹撬开了嘴,狮吼声音和老爹低沉浑厚的声音重合。它,或者是他,那些含糊的话语被一个字一个字纺出,然后排列成全新的语句。
“你会后悔吗?”
杰裴鲁看着幼小的孩子出神,只是开口询问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他会的吧,杰裴鲁想当然的认为,哪怕嘴上强硬的撑着,实际上言语也不过是一层纸糊的伪装,等风干了,轻轻一戳就碎了。
小孩儿只是沉默了一小会,然后定定看着男人的眼睛,稚嫩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回答到:“可能,以后的自己会吧。但是现在的我,只是想活着而已。”
杰裴鲁没有用言语回应小孩儿的决心,只是将拿着药水的手一松,看着小孩慌忙的接住脆弱的玻璃瓶,“你今天就睡在我这里吧。睡觉前把那玩意儿喝了,一觉睡醒了,你……”男人并没有把话说完。他突然就觉得有点残忍,为什么这孩子会出生在桑斯呢?且不说那开放的怀斯特,哪怕是出生在古板又苛刻的伊斯特,社会也不会逼迫一个来自未来的孩子用一双眼睛去赌一个由别人提出的可能。
“嗯,老爹我知道的,这两天我还特意在逃跑的时候记了路,我已经把整个古尔纳记在脑子里了。”布莱特知道杰裴鲁未尽之话里的意思。不就是眼睛罢了工,进入了永眠,再也不会醒来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孩一遍遍对自己说这句话,比起说服自己,更像是是在催眠。
他翻找着自己的记忆,发现,他见过古尔纳特有的低矮破损的竹屋,见过古尔纳独有彩绘花纹,他见过太阳一阶阶跳上天幕,他见过粉色的夕阳盖在鳞片一般的云上,他见过全古尔纳最美丽的人,他见过古尔纳最黑暗的事,他见过苍翠的山、漠黄的沙,他见过热烈的阳、冰冷的月。他……
他想着想着,刚刚收回的眼泪又溢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会满足的,却发现欲望跟着决了堤的泪水一起,淹没了并不勇敢的心脏。
他的身体像是一箱放在马车上的行李,沉重的行李压垮了在颠簸道路上慢慢挪行的老骥。在又一次碾过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时,没有多少经验又差点被甩下车的赶车人又一次意识到,如果再不放弃一些东西,整辆车都会宣告罢工,七零八落地散在没有过路人的路边。赶车人挑挑拣拣,最后选择放弃一件挂在行李箱上,那显眼、华丽又沉重的装饰品。
小孩郑重又沉默地将那瓶药受进了口袋,对着老爹深深鞠了一躬。老爹心里想着自己哪来的老脸受得起这小屁孩的一拜,却也没有把人扶起来的打算,伸手揉了揉小孩儿低下头之后露出的毛茸茸的、圆溜溜的脑袋。
隐居在混乱之都的大药剂师觊觎魅魔之目很久了,可是当这双眼睛真的被双手奉上的时候,杰裴鲁失语了,放在手上的不再是16克的血管、脂肪、肌肉、神经的集合体,而是一个血淋淋、活生生的未来。
“那你……哎……去休息吧。”杰裴鲁撸了一会儿小孩,最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他本来想就这样转身就走,想来想去,还是回过头,用调笑的语气对小孩儿许下承诺,“小孩儿,你之后就跟着我呗,我给你一个未来。”
布莱特紧张地摩挲着冰凉的瓶身,听到老爹的话,也只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企图安抚两个人紧张的情绪。
未来。布莱特自从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就一直在思考这个词语。他的所构思的未来也不过是失了双目之后继续苟且偷生,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是从一只双目健全的老鼠,变成永远只能在下水道中等待着别人施舍丁点剩饭剩菜的瞎子老鼠。
他想着,扭头看着在道路中间的黄昏,快要缩回地平线之下的太阳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系着,从不可一世的日变成了一只牵在人手中的怀表,不管做什么都是身不由己。它在半空中不断跳动,是木偶登上了舞台,每一下跟随着心脏的起伏都是时间流逝的印记。
这应该是他能够看到的最后一次黄昏了吧。布莱特贪婪地看着那被楼房遮挡到只剩一线的天空,那会是他人生中能看到的最后一丝日光吗?
小小的他抬手,将手放在了上眼睑的位置。像是在嫌弃阳光的刺眼,也可能是做出眺望的姿态,手掌挡住了部分的阳光,也像是将那一点阳光从空气中抓了出来,放在手心里面,占为己有。
“谢谢……”小孩儿虚虚揉捏着被抓在手心中的太阳,回应着男人的话,然后转身,小跑着跟上男人大咧咧的步子,融进那一间小小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