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游荡的青灯,在沙海中漫无踪迹地走向远方,它们走不出这片沙漠。狂沙之中,它们熠熠生辉,指引出一条指向绿洲的路,一条与故人团聚的路。
这条路,是孤独的,是寂寞的,是遥望的,是企盼的,是日日思念、魂牵梦萦的。
故人呐……遥望故土的时候你心中可想着些什么?故人呐……黄沙淹没你的胸膛时你心中可牵挂着什么?故人呐……我在绿洲之中安定下来了,只可惜,没有了当初的你——
宋子筠看到了湖边的二月,他恰好就站在一处耍花灯的地方,那些个手艺人把玩着一个个奇妙的小物件,青色的火花纷纷涌起。二月的脸也在青灯下一明一灭,少年人的脸被黑夜、灯光勾勒得深邃。
他的神色掩映在漆黑浓密的睫毛下,宋子筠这才看出来,他许是有些西域人血统,眼窝深遂并不是饿的,而是本身就如此。这样看来,他那一头蓬草露着些枯黄,也并非完全是因为吃食跟不上。
萧兰在她身边说:“二月这孩子的身世也是有些离奇,往后有机会我再给你讲,总之,他的娘亲是羌兰人,父亲是中原汉人。但是,他从小就没有见过父母,沦落为奴,不忍欺辱,杀了主人,跑了出来。在沙漠里差点渴死,被我捡回来的。”
闻言,宋子筠不由得有些动容,她想起了在郑县的小满。年来收成不好,小满家中难以为继,便将他丢弃了。如今这个二月,看上去比小满大不了几个年头,却也是身世凄惨。
如今这个天下是怎么了?怎得容不下百姓有一点活路了?
萧兰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道:“其实也并非你想得那般,这小子其实身份不一般,三言两语说不清。”
“他对你倒是忠心。”
“何意?”萧兰感觉到语气有些不对劲。
“为了护你,竟然跑来害我。骗了我一路,还将我往畜生嘴里送。”
萧兰深吸一口气,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合着这小祖宗是在记仇呗!这炸毛了的猫,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捋不顺啊——
“所以我这不是及时来救你了吗?”
“你救了我为何不来相认,为何要突然消失?”
萧兰面具下的脸其实已经眉飞色舞了,但好歹面具挡住了他的些许狼狈,憋了半天,只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耍个帅啊——在你心里留下一个盖世英雄的好形象!”
宋子筠丝毫不留情面,道:“怕是再回城商量如何处置我们吧?”
“哪有!”萧兰立即就反驳,“我怎么可能对大师姐不敬?”
宋子筠又轻瞥了他一眼,道:“那也难怪,终究是我不请自来,打扰到城主大人了。”
萧兰头大,这姑娘怎么回事,下山半年,就学成这样了?说个话,怎么感觉是夹杂了一股子酸味,两股子不阴不阳味。这还是当年那个传闻中的大师姐吗?
他哭笑不得,可怜巴巴地牵起她衣袖的一角,说:“好啦好啦,别恼了——”
萧兰能有什么办法呢?就像年前西域来的那只白猫,一天到晚不拿正眼瞧人,不是舔毛,就是拿屁股对着你。不当大爷伺候着,也不行呐,那猫天生脾气娇贵,气质超然,就是招人疼爱。
他们在此处赏灯,兴致正起,但有人却不那么高兴了。世欢正焦头烂额地到处找人,听街头大妈说见到三城主往湖边去了,便火急火燎地找了过来。
一见面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快回去!殿里来人了!”
“什么人?”
“一个和尚!自称是本焕,说是萧兄你再不去见他,他就要……”
“怎样啊?”世欢跑得着急,说话气不足,萧兰听得也急。
“他就要将你后院的兰花给烧掉……“世欢越说越不自信,他也发觉这威胁怎么感觉奇奇怪怪的。
但偏偏萧兰对此反应极大,一听兰花要被烧,就飞也似的撒腿就跑。
宋子筠见到那位本焕和尚时,萧兰正黑着脸打理他的兰花。宋子筠这几天倒是没注意到,他这后殿养了许许多多的兰花,她还以为是孙婆婆闲来无聊养着玩的,没想到是萧兰的心头肉啊。
能在这种地方将兰花养活,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萧兰名字中也带个“兰”字,看来他是着实喜欢兰花。但宋子筠突然又想起单昭听到萧兰的名字时,那幅神情,分明在说“兰”字有什么不对劲。
兰,乃花中君子,文人墨客所爱,缘何萧兰一个混迹江湖之人会视若珍宝。就算他在药王谷遇上了李珩,李珩身为皇子,自幼舞文弄墨,或许喜欢兰花,不足为奇,但萧兰怎会就此改性?
本焕没拿正眼瞧他,看到走来的宋子筠,道:“有伤还不知道好好养养,嫌这辈子命太长吗?”
宋子筠腿上的上已经两日了,的确还没有妥善处理过。但是缘何这和尚一眼就看出来了,想必还是有些本事。
萧兰倒是惊讶了,道:“你何时受的伤?伤到哪了?怎么不与我说呢?”
本焕看着萧兰着急的模样,又是一个白眼,给宋子筠递了一瓶药粉,道:“自己去涂上吧,年轻人,别总是仗着身强体壮地去找死,地府里的铺位已经不够了。”
萧兰不乐意了,道:“你这秃驴,怎么说话呢!”
“秃驴”不为所动,淡淡说到:“你说好话,怎么连人家受伤都不晓得?还大半夜带人往外跑,你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偏要去那人堆里钻呐,更深露重,阴气横行,姑娘家又受伤,你倒是会疼人哈!”
萧兰气急败坏,世欢赶紧将他拦住,道:“萧兄,息怒息怒。宋姑娘是被野骆驼咬伤了,但进城这两日一直出事,想必是没来得及处理。也怪我不细心,明知她受伤了,却不曾关心,只道她从未提过,就以为无甚大碍。”
宋子筠道了声谢,就说:“前辈可是红枫寺的本焕大师?”
本焕点点头,道:“你也可以叫我‘秃驴’。”
宋子筠自然不敢放肆,道:“在下日月中堂宋子筠。”
“我知道你,”过了一会儿,本焕又说,“你师父……兰因仙子,怎么样了?”
单昭也问了这个问题。
宋子筠觉得奇怪,也只好回答:“师父前些年大病一场,如今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法?”
“失了心智。”
本焕心中“咯噔”一下,宋子筠隔着一层僧袍、一层皮肉,都听到他心碎的声音了。
难不成,师父当年与单昭、本焕都有牵扯?没想到师父还是个多情之人,但自她小时候跟着师父起,她就已经是个不苟言笑,冷冰冰的人了。每日要求她习武念书,对她要求严苛。
师父那样的人,年轻的时候,竟然也是个风流之人?
宋子筠赶忙打消自己的念头,眼前这可是本焕大师,不可亵渎我佛。
她在心中默念了无数次“我佛慈悲”,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
本焕说:“我要去祁连山,赴一位老朋友的约。路过这里,顺便来看望一下这小子,帮萧老兄好好教训一下这混小子。”
“老头他又怎么了嘛?不是在做买卖呢吗?”
“你一走就走了几个月,萧老兄他一个人管的过来吗?你说走就走,也不给他留个信?”
“我能怎么留?我能说什么?”
本焕深吸一口气,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没有打算。”
本焕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茶杯就扔向萧兰。
“你个秃驴,修的什么佛,念的什么经,你再这样耍无赖,我就要让人给你拖出去了!”
“好啊,你来啊!看我把你所有的事都抖出去好,还是你乖乖回去找萧老兄好?”
“你什么都要抖!你老是拿这个来威胁我,倚老卖老,仗势欺人!你——”
萧兰被他气的语无伦次。本焕倒不像寻常修行之人那般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对任何人都是那般不耐烦的语气,对萧兰更是要火气连天的。
这两人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又不像仇人,本焕字里行间也有种关心之感,萧兰就像个不听劝的熊孩子。
这倒是有趣,萧兰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抬不起头的时候。
本焕所说的“萧老兄”,应该就是劫囚时,那小船上的老头子。
两人纠缠许久,依旧是难舍难分,萧兰身上功夫不行,嘴上功夫倒是出神入化,本焕大师也是个打嘴仗的主。若不是宋子筠转身离开,二人恐怕就打算这么斗下去。
宋子筠看着实在无语,二人加起来都要有八九十岁了,还跟孩子一样。所以干脆就离开了,自行去将腿上的伤给处理一下。
世欢也想转身回避一下,但本焕将他叫住了,道:“小鬼佬,往哪儿去啊?”
世欢愣了一下,本焕接着说:“说的就是你,你不想把你身上的毒给解了吗?”
“当然想!当然想!还请大师帮我!”
“我帮不了你,但是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大师是说任公子?可是现在任公子的下落不明,晚辈该如何去寻呢?”
“前些日子有传言说任公子去了沧浪湖,如今沧浪湖大火,他自然已经不在那里了,不然我去祁连山做什么?”
“大师去祁连山是为了见任公子?”
“不错。”
世欢兴奋不已,连日奔波,总算是有了希望。他总算是可以解毒了,也总算是可以把解药带回去,救单老先生了。如果三姑娘还活着的话,她一定也会激动不已。
可惜,她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