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自小失恃，全靠家父将小女抚养，相依为命十五载，好容易才离了那流离失所的日子，在扶乐县有了一个容身之地，小女也学得一门手艺，想来终于可以报答阿爹养育之恩。”

    在车水马龙的凤里街的一侧，一位瘦弱的女子跪坐在破布上，看着不过二八年华，一身青色布衣早被洗得褪了色，几个灰色的补丁被人用密密的针线缝在褂上。

    女子突然直起佝偻的身子，浑身发抖，咬紧牙关，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痛恨，说道：“不料想遇见三个恶霸，闯进来还强霸我家，甚至还合力殴打我年迈的阿爹，待我回来时，只见得阿爹躺在血泊中，两手冰凉，早已没了呼吸······”

    “小女到处问询，才得知晓当日的情况——那三个恶霸原是从西北边来的外乡人，这几日在扶乐溜街串巷，四处无事生非，官府却默不作声。”

    “小女在官府外敲了三日鼓，终于得见官老爷，又草草将我打发。小女无能，带着阿爹离开故乡，在别处寻找出路，但却无一个地方能容下我……小女别无选择，愿做牛做马，侍奉左右，不求大人们能庇护小女，只求能助小女处理好阿爹身后事，早日让阿爹入土为安。”

    女子攥紧了拳头，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她面无表情，两行泪划过她清瘦的面颊。

    周围围着一圈百姓，老老少少和几个年轻小伙子，听得愤懑不平，不住叹息，却无一人上前，只是往地上掷了几枚铜钱，权当自己发发善心，官府都不愿多管的事情，几个老百姓又哪敢摊上。

    女子闭着眼，头长久地磕在地上，一片喧闹中，一个小孩高声说道：“阿姐去求城东的祝迩大侠，他不会见死不救······不对，见死不埋的！”

    几个小孩闻声，纷纷应和，各说各的，却都在说着祝迩大侠干的善事，不一会儿，又开始喧闹攀比着和大侠的交情。旁边的大人面色皆是一片青黑，各自给了小孩一个暴栗，领着一个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回家了。

    四下皆是散了，只留这位卖身葬父的可怜姑娘在旁，地上零零散散有着十多枚铜钱。

    女子踉跄着站起身来，收拾了身下的破布和散落的铜钱，小心地收在衣里贴身藏着的布袋中，她轻拍身上和破布上的灰土，整理好一身行囊，抬头向东边望去，灰暗的眼神似是要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去寻找自己唯一的希望。

    她低声喃喃道：“祝迩······”

    城东的琉璃路上，一位十四五岁光景，仆从模样的哥儿一面愁容，唉声叹气地转过身说道：“祝少爷，祝公子······麻烦您老快点走，咱马上要赶不上老爷的大宴了！”

    一位年轻俊秀的公子远远地缀在他的身后，虽站在远处，还是能听见一阵叮叮当当，清脆的金石交鸣之声。

    祝余没理会方佑的催促，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边走边道：“小柚子，给你说了千百遍了，我可不是什么少爷公子——”祝余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微微昂着头，傲然地说：“出门在外，称呼我祝迩大侠！而我堂堂大侠怎会怕一老头，哼，他可奈何不了我。”

    方佑挠了挠头，嘟囔道：“什么不怕？明明就是害怕老爷又把你禁足，才迟迟不肯回家。”

    不料祝迩大侠耳力敏锐，再低声的拆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祝余气急败坏地长哼一声，正想驳斥回去，脑子里却想不出一词反驳，只能愤恨地跺脚，然后抄着手，脚步越走越慢，巴不得让脚底黏在地上。

    方佑干脆站在原地，眼看着自家的小少爷像只乌龟一样慢慢挪到自己身旁，还皱着一双墨眉，眼神恨恨，若是眼神能刀人，方佑必定只能在祝余的面前跪地求饶。

    想着平日里总是掀自己老底的小柚子在自己脑袋里苦苦哀求，连声喊大侠饶命的情景，祝余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害怕方佑发现自己在偷笑，又是眉头一展，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微昂下巴，扬长而去。

    看来小乌龟变金丝虎了。方佑无可奈何，暗自摇摇头，只好跟上大侠的脚步，三步化两步追了上去。

    还没走几步，一个带着虎头帽的小孩就迎面朝着祝余跑来，小孩气喘吁吁，说话都不利索：“祝大侠，祝大侠!有位阿姐，呼……找你主持公道！请你，请你卖什么人参和脏腑！”

    祝余看着大虎朝自己跑来，不动声色地提前摆好架势，手扶在自己宝贝的青璃剑上，挺直腰板，正要听小弟的报告，却冷不丁听到奇怪的字眼，他眉头紧皱，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大虎，且不说你哪儿来的阿姐，这位阿姐又为何要我买人参和脏腑？你先顺口气，慢慢将由头讲来。”

    大虎摇摇头，开口道：“不是我的阿姐，我也不知道，是听小灯子说的。对了，我把阿姐领来了！小弟的任务已经完成，大侠告辞！”大虎向身后一指，待祝余看清后，便有模有样做了个揖，哒哒得跑走了。

    祝余延着他胖乎乎的手指一看，是位面生的年轻姑娘，这姑娘身穿粗布衣裳，身材瘦弱，有着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和清秀的面容，仔细想来应是未曾谋面过。

    这位姑娘显然也看见了他，眼神重新变得明亮，她快步走到祝余面前，欠了欠身，说道：“早日便听闻祝迩侠士之名，今天鲁莽来见，是小女失礼，请侠士见谅。”

    祝余虚着眼睛，微微颔首，充满了高深莫测的大侠风范。

    女子右手压住左手，低头屈膝一拜，不及祝余阻止，又再次开口说道：“小女名徐念慈，家住扶乐县城南暮里巷，来此便是请侠士能帮助小女安葬好家父，若是得侠士之助，小女愿卖身为奴，做工抵债。”

    接着她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说到激动之时又停下，指尖掐着手心，努力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后继续诉说。

    “你且说卖身抵债，那你可否还要报杀父之仇？”方佑早已跟上前，站在一旁默默听完了整个故事，他面色平静的问道。

    徐念慈抬头看着方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方佑接着说：“若是你报仇不得，你又会甘心吗？祝家不希望有一个有二心的……”

    “岂有此理！普天之下，可还有王法！几个外乡人便能把一个县城搅得鸡犬不宁！”

    听了徐女所述，祝余简直火冒三丈高，他打断了方佑的话，没理会方佑不赞同的眼色，愤然地说：“小柚子，你可别管我，老头子那儿我自有交代，扶乐虽是邻县，可还是被本大侠的余威罩着的，这件事我祝余——咳，祝迩管定了！”

    祝余挥挥袖子，立马拍板道：“你且跟在我们身后，回家后我派人处理好你爹身后事，之后我让小李子给你腾出一间屋子，你先安顿好，你报仇之事，我必让那三龟孙给你下跪道歉，到时任你处置！至于做工什么的……”

    “侠士不必顾及小女，无论什么工事，小女都必定竭力完成。”感觉到祝余的语气有些难以抉择，徐念慈连忙补充道，她用力地眨眼，不让眼边含着的泪水流下，努力遏制住心中的激动。

    “呃，那你就负责帮我束发吧。”

    祝余晃了晃脑袋，高高的马尾辫也随之摇动，红色的发带尾端正好飘到祝余的脸颊旁，弄得他有些痒痒的。

    “祝少爷，这可是我的活……”方佑幽幽地说道。

    “专心当你的小喇叭吧，哼，卖主求荣的坏家伙。”祝余瞪了方佑一眼，这个小柚子简直气煞了他，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报告老头，还对着自己耳朵不停念叨，实实在在是他成为名震江湖的大侠之路的绊脚石。

    “祝少爷……”

    徐念慈听着他俩吵吵闹闹的拌嘴，心里却如释重负，她眺望着天空，云海缓缓升腾，涌成一片白色的海洋，阿爹瘦黄的面庞在此中浮现，她勾起嘴角，浅浅地笑了。

    想着徐念慈跟在后面，祝余不好意思再跟方佑耍小性子，三人不出半个时辰便走到了祝府。

    祝余担心从正门进会碰见老头子，为了老头子在今天这个欢喜日子里少生一点时间的气，他孝顺地决定从西边的侧门进去。

    祝余目不斜视地路过祝府正门，正打算从侧门偷偷溜进去时，徐念慈就瞥见一个年纪轻轻、头戴圆顶小帽的小厮畏手畏脚地打开祝府大门，看到祝余就像见了救星一般，两眼放光，皱成一团的脸骤然展开了，一手扶着门，一手不停地朝他们挥舞。

    “祝大侠，我的祝大人！总算把您盼来了，祝老爷已经在里面气了一个时辰了，您要是再不回来，今晚可就过不安生了。诶，别往那处走，周护院在侧门那儿等着您呢！”

    小李子快要喜极而泣了，自家任性的少爷已经半个月没回府了，要是今天这个老爷设宴的日子还不回来，不仅少爷逃不了禁闭，他们这些帮助少爷溜走的同伙的钱袋子也要受不了了。

    “你怎知道我回来了？还有，别说得像我怕那个老头和死呆子一样，我只是想回寝换身衣服罢了。”

    祝余还是忍不住嘴硬，眼珠子一转，看见方佑和小李子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自己腰间挂着的花样繁多的环佩和禁步，他才在心里暗道失算。

    小李子见祝少爷的神色变得缓和，乘胜追击，开始顺这只金丝虎的毛：“祝大侠行行好事，您且先去换好衣裳，小的去禀告老爷，给少爷探探口风，等老爷稍微气消了，您再进来。”

    祝余撇撇嘴，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待小李子走后，祝余转身吩咐方佑：“小柚子，你来安排徐姑娘的事情，最好今日处理好，徐伯父能早日入土为安。”

    方佑正色对祝余抱拳，将徐念慈引向东南边的别院商讨，徐念慈欠了欠身，跟着方佑离开了。

    唉，还是让我一人来面对狂风暴雨吧。祝余长叹一口气，拍拍青璃剑，给自己壮了壮胆子之后，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还没走进院子，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便映入祝余的眼帘，祝余步伐一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这个身影，和他擦肩而过时突然加快脚步，逃也似的跑到寝屋，猛地关上门。

    他气喘吁吁地靠在门背后，心里不禁开始得意，看来周元修还不如自己身姿矫健，我果然是绝世大侠的料子。

    顺过气后，祝余开始在衣橱里翻翻找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件靛蓝色的长袍，他赶紧换上，对着镜子照了照，感觉还是有点不对劲，但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来。

    伴随着一阵愈发清晰的脚步声，窗外传来了小李子催促的问询，祝余甩甩脑袋，只好就罢，踏出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