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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汤醉

    夜阑人静,霜寒露重。湖面水波不兴,倒映着岸边莲叶长明灯。

    白衣男子伫立在一旁假山外,从广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轻声唤道:“小狐。”

    朦胧清辉下,只见一道白影从假山里蹿出,须臾间跃到男子跟前。

    银狐仰着脸,发出极小的叫声,乌溜溜的眼满怀期待。

    男子打开油纸包,里头是几块生的牛肉。他蹲下,连同油纸将牛肉放到泥地上。

    月冷云淡,府邸外的晦暗穹空蓦地一明,璀璨烟火绽放。

    男子抬头望去,淡漠的眸中映出银花火树。今夜外头异常热闹,烟火不绝、爆竹声不断。

    府里却是安静如昔,大家说今晚仪华公主去了宫里,府邸不宜喧闹。唯有府邸正门放了鞭炮,以辟山臊恶鬼、驱邪求福。

    小小的狐狸贪欢地啃食着牛肉,偶尔地抬头,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盈盈亮,似在讨好。

    自从纯熙郡主落水,这小银狐似乎知晓自己铸成大错,一直躲藏在这假山山洞内。

    仪华公主未顾得上处置这元凶,可虎园所有下人都搜了它好些日子。好在狐狸机灵,总能避开。

    寒风朔朔,银狐身上的毛被刮得起浪,它却不畏冷似的,依旧埋头吃肉。它原先精瘦的身子如今富态了许多,银白的毛发也变得光灿不凡。

    远处又响起爆竹声,震耳欲聋。银狐警觉地抬头,旋即如一道银光,蹿回了假山群中。

    慕浮生怔然,远处爆竹声似要响彻金临城。

    “慕公子!”身后骤然传来女子的声音。

    回首,竟是金乔。她身侧跟着一名青年,肤白清秀,头带三山帽,身着烟青色锦袍,手持拂尘。

    那是……宫中内侍。

    爆竹声停,周遭瞬息回归静谧,夜风吹皱湖水,涟漪阵阵。

    慕浮生起身,遥遥朝二人作揖,“金乔姑娘。”

    金乔上前几步,许是从宫中赶路归来,她鬓间珠钗都有些歪斜。神色亦沉重,“慕公子,公主传唤你去宫里。”

    “金乔姐姐,莫要再说这么多了。赶紧带他出府乘马车吧。”青年内侍似乎很急,甩动拂尘,“一个时辰内不带他回去,我这小命可就不保了。”

    “你别吵!赶得及的。”金乔不耐地回道。旋即又似想起什么,急道,“该死,咱们忘记去拿内侍衣裳了。”

    内侍闻言,登时脸色灰败,如遭雷击。他失神地望着面前这琼林玉树的男子,男子眉间若蹙,神色淡漠得恍若没有生命的石雕。

    即便如此,男子依旧极为俊美,教人不由得想多看几眼。

    真……真是孽障,都是他勾得仪华公主失了魂似的,要不是因为他,自己怎么会被这等苦差事缠上?

    “有了,把你衣裳脱给他!”金乔忽而惊喜道。

    ……

    祥云刻漏内的沉尺已是亥时三刻,精妙雅致的屋子里紫云萦绕,满室生香。

    南边墙面上以朱砂、密陀僧、金箔、白垩等物,绘以壁画。

    妙染上海浪滔天,金色渔船飞纵其间,船上有一男子,玉冠束发衮衣绣裳,他满面敬仰地跪拜。

    跪拜着前方的熠熠金光。沧溟中犹似有东曦,光耀明烈,所及之处风平浪静。

    此画名为《遇佛图》,描绘的是开国之初大昭太祖神仁皇帝逐鹿天下时,于北海遭亓贼暗算偷袭九死一生,仅携一奴仆乘船回金临时,沧海骤然起浪,雷雨交加,眼见一叶孤舟即将被吞没。

    神仁皇帝顶着狂风暴雨虔诚跪拜诸佛,不消片刻,前方洪波竟有佛光普照,滔天巨浪瞬息归于宁静。

    神仁皇帝得以顺利回到金临。一年后,剿灭亓贼所有党羽。三年后,平定中洲,正式建立大昭朝。

    这是曼姝幼时就听皇姐讲述过的故事,世人皆道,神仁皇帝乃天命所归,得诸佛庇佑,方能平定天下。

    黑漆香几置着的莲花琉璃香炉烟若流云,旃檀香气醇和。

    曼姝斜倚于榻,一手举酒盏,毫无神采地望着面前壁画。

    此处是与佛堂在同一院中的静室。母帝命她在这禁足三日,静思己过。

    屠苏酒麻苦,伴着浓烈的药香从口中涌入喉间,冰凉之后又翻腾起炽热。曼姝忍不住轻咳几声,盏中残酒倾洒,锦袍上湿了一片。

    “备水,沐浴。”

    ……

    东边檀木珠帘内就有浴桶,几名宫婢麻利地打来烧好的香汤,又备好巾帕、澡豆、兰膏等物。

    此处并无地龙,正值寒夜。宫婢银蕊命两个内侍又搬来一个宝相纹三足雕花熏笼,置在浴桶旁边。

    银蕊与金乔一样,是自幼服侍曼姝的近身宫婢。不及金乔那般重用,可做事亦是妥帖入微。

    浴桶内香汤氤氲着薄雾,银蕊与两名宫婢一同伺候着曼姝宽衣脱履。

    少女赤足踏在团花纹柞蚕丝地毡,云鬓珠翠尽数取下,青丝披覆。最外头的黛紫色锦袍已经褪下,里头的缂金窄袖衫丝丝缕缕透着明耀。

    宫婢提着盛满各色梅花瓣的竹篮,分散着洒在香汤上。

    “不必放了,拿下去。”曼姝愤懑难消,简直瞧什么也不顺眼。她只想快些沐浴,洗去今夜满身缠盖。

    宫婢也是在其身边伺候惯的,当即停手,抱着竹篮匆匆退下。

    银蕊见状,动作娴熟地用云缎头繻绾起曼姝倾泻的乌发,“公主,夜深了,还是不濯发了。”

    “嗯。”曼姝没打算濯发,这么晚如何晾干。她可还有……要事。

    衣衫一件件被褪下。

    曼姝被搀扶着入了浴桶,初时极烫,可适应后便又觉得舒坦。银蕊在后头用浸水的纹布巾细细擦着她的背。

    忽然,檀木珠帘外出现一人,是金乔。她福身:“公主,人带来了。”

    曼姝微怔,她原是没有十足把握的。金乔不愧是她身边人。

    还有苏公公那个干儿子,叫什么阿忠的。不过是威胁他不把人带进宫,就把他在宫里悄悄设赌的事告诉苏公公。

    没想到他们俩还真办成了。

    “带进来。”堪堪吩咐完,曼姝想了想又道,“你们且都退下。”

    ……

    银蕊领着数名宫婢退下,周遭一时很静。曼姝倚靠在浴桶里,听见身后珠帘被掀开。

    “慕公子,请。”是金乔的声音。

    片刻沉寂后,方听步履声踏入。又听金乔轻声提醒道:“去服侍公主沐浴。”

    “金乔,你也下去吧。”曼姝抬起一臂,玉腕黏着几朵梅花,又抬起另一手不急不缓地片片拈下。

    那头金乔应声退下。屋里一时极为静,好似除了曼姝再无旁人,她眉间蹙起,正欲回头去望。

    却又听脚步声响起,至其身后停下,曼姝嗅到一股冬夜霜露的气味。她略微侧眸,又见搭在浴桶边沿的纹布巾被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取走。

    纹布巾和男子的手顺着浴桶沿浸润到香汤里,激起涟漪阵阵。骨节分明的手上青色脉络清晰,好似极有力量。

    曼姝顺着那只手侧眸,却瞥见烟青色福纹广袖。那是极丑的、教人毫无兴致的内侍衣裳。

    “把这身衣裳脱了!”曼姝不耐地命令道,她今夜本就郁结难消,这一丝不快令她瞬间躁热不已,肌肤好似浸在滚水里一般难受。

    她撑着浴桶猛然站起,水声荡漾,窗边莲花铜烛台烛火煌煌,照出少女玉背上连绵的水珠,水珠顺着细腻肌肤滑落。

    “本宫不洗了,取巾布来。”少女又下达命令。

    屋子里弥漫着水雾,热意缭绕。其身后男子容色沉沉,“是。”

    转身去一旁灵芝云纹衣架取下绵白的巾布,又折回将巾布展开。稍滞一番,眸光略微上移,才将布巾披覆在少女身上。

    曼姝抬手将布巾拢紧,也不回头,“把衣裳脱了,帽子也摘下,本宫不想看见你身上有一丝内侍的玩意儿。”

    须臾,方听身后传来男子朗润的、淡薄的一声“是”。

    ……

    曼姝身披巾布立在香汤里,听着身后细微的响动。今夜所有的委屈、不甘仍旧积压在心府间,她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

    好似已经过去许久。这个慕浮生莫不是故意拖延?

    水声惊起,曼姝在浴桶里转身,却见男子堪堪脱下外衫,身上只着霜色袍衣,越发衬得他如云中白鹤。在那一隅烛火阑珊的角落,恍然似幻象。

    少女因沐浴面上酡红一片,催促道,“怎么那么久,还不过来。”

    幽暗的角落里,男子将衫袍支在一旁,朝少女走去。

    踏入皎明的烛光里,如玉身姿于地面投下幽影,似幻象成真,沾染烟火。他乌发高束,许是入宫前匆忙,其鬓间发丝有些凌乱,然其容颜俊美绝尘,这番小小瑕疵,倒更添几分颓然风韵。

    眼看着男子至跟前,曼姝歪起脑袋,她试图在男子面上寻出些情绪,可他一如既往的淡漠、疏离。那双颇有神韵的眼睛也垂下,并未往她身上瞧一丝一毫。

    少女双足在水中前行一步,波澜迭起。靡颜腻理的脸上笑容肆意,“抱本宫出来。”

    屋外冬风骤起,似泣似诉,穿过庭院朝棂窗砸来。一缕寒意从窗缝隙蹿入,掠过男子鬓间碎发,他眸光微滞一息,旋即又归于幽潭。

    他抬起手臂,生疏地环住少女腰身,潮湿的温热隔着布巾钻入冰冷的手与臂膀。怀中少女仅披盖巾布,低垂目光,就能瞧见其如蝶锁骨。

    不得已地,他移开视线。稍一用力,就将少女横抱于怀,水珠坠落淅沥如雨。

    少女轻笑一声,蔽体的巾布松垮地垂坠下去。

    通身燥热的曼姝丝毫不在意,男子身上残存着冬夜的凛冽。她双臂贪迷地攀附住男子脖颈,于他耳际轻声道:“我们去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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