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满了酒精的棉团被吴名按在陈萍萍缓缓往外渗着血丝的伤口处。床上双眼紧闭的人几乎霎时就皱起眉,仿佛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紧绷起来,即使处于昏睡之中,却还是习惯性地狠狠咬住了唇,将快要冲破喉咙的呻吟声压下。
“不行,这样太慢了……”吴名看着陈萍萍上半身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咬了咬牙,拿起酒精瓶子。
冰凉辛辣的酒精被吴名径直慢慢倾倒在陈萍萍的胸前。吴名望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伤者如触电一般瑟缩一下,双手死死攥住床沿,握得骨节发白。本来破损处已经结痂的下唇,又开始溢出血丝,一并溢出的,还有几缕含混不清的呓语。
吴名忍下心底不该有的情绪,尽可能快速地为陈萍萍消完毒,又在伤口上撒上大把止血生肌的药粉,缠好绷带后马不停蹄地拿起朱黎告诉他叫做“血袋”和“针头”的东西。他明明第一次接触这些新鲜物事,却仿佛天生便知道如何操作一般,三下五除二地用盐水把输液器冲刷好、拧好调节装置。
细细的银亮针头被小心翼翼地推入陈萍萍手背上凸出的淡青血管之中。一滴并不饱满的血珠鼓了出来,惨红的颜色,更衬得他肤色如纸,令人心惊。
暗红的血液开始顺着输液管源源不断注入陈萍萍体内,趁着输血的工夫,吴名又查看了一番他左臂的骨伤。
“他的左臂被击断了两根骨头。”吴名道,实在无法想象对方经历过怎样的折磨。“若再处理得晚些,怕是要落下残疾了。”
“那就现在处理。”朱黎轻轻阖起灿金双眸,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只要人能活下去,就好说。”
吴名重重应了一声,换了一双干净的橡胶手套,继续给陈萍萍处理起浑身伤口。即使有新鲜的血液进入体内,可先前在法场失血过多,已然带走了他的大部分生息。吴名正忙碌于为他包扎,身为医者的敏锐本性,忽然让他心中一阵不安。他握了握陈萍萍的手,却发觉那只手,甚至比先前更要冰冷。
那是一种与死亡气息挂钩的冰冷,从陈萍萍的指尖开始,向他的身上蔓延。
“夫人,他……脉搏已十分微弱了!”
朱黎霍然睁眼,两步赶到担架旁,一只手按在陈萍萍的心口。果不其然,她已几乎感受不到那颗心脏的跳动。
“陈萍萍?陈萍萍?”
担架上的人毫无反应。
“陈萍萍,快点醒来,你要死了!”
……
陈萍萍觉着自己仿佛陷在一个出不去的泥潭里,四周黑暗无光,弥天夜色一般将他包裹、缠绕,再拉到泥潭的最深处去。于那沉寂如死水的漆黑之中,他眼前恍惚闪过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诚王府里打架的两个少年人、北齐山岭之间的宫装女子、面容清丽出尘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儿子,以及……一抹云霞蒸蔚般鲜艳明媚的红衣。
一朵菡萏,粉白可人的菡萏,忽而于至暗泥潭之中悄然绽放。随后,愈来愈多的菡萏竞相出现,含羞绽开晶莹花苞,将陈萍萍面前的黑暗填满。几片浮萍幽幽然浮现,静静地晃荡在那一株株菡萏旁边。
一些画面走马灯一样自陈萍萍眼前疾速划过,由近及远不断倒退:法场、秋雨、合卺酒、红霓裳、桂花树、白猫、苍山雪、桃花酿、江南春、桃林、初雪长街、红衣白马……
走马灯并没有停在庆历二年冬。
画面流转,渐渐与眼前菡萏浮萍重合。依稀是在某个碧空如洗的夏,一方仿若西湖的镜湖畔。湖中菡萏葳蕤正盛,湖畔红衣瑰艳若仙。
红衣姑娘用晶亮的星眸盯着他,眸中似有万千星辰,光彩熠熠。她眯眼笑了,双眼弯成两弯月牙,然后说:
“嗯……你好,我叫李瑶兮,从来相逢即是缘,要不要认识一下?”
红衣姑娘说着,言笑晏晏地把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
面前景象就在这刹那,支离破碎。
“陈萍萍?陈萍萍?”
一道冷冽的呼唤声,透过层层泥泞传到陈萍萍耳边。他重新回到泥潭下的黑暗里,茫然地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向。
“陈萍萍?快点醒来,你要死了!”
死……?陈萍萍艰难地理解着那些话的含义,尽力辨别那个声线。
对,是朱黎。陈萍萍安然笑了笑,只觉得宛如走了几万里的路一样累。此刻,二十年来的那些阴谋、鲜血与刀光剑影,彻底与他无关。
“陈萍萍,你要是死了,我们还得重来一遍!现在,想办法醒来!”
重来一遍是什么意思?陈萍萍任由自己的身躯躺倒在黑暗的虚无之中。为什么会是“重来”呢?人生不过一世,怎可能重来?
“快点,我答应过她,这一次要救下所有人!”
伴随这句话出现的还有一股纯和温暖的热流。一道耀眼如神光的金色光芒,穿透泥泞与黑暗,直抵这无光泥潭的最深处!那温暖的力量注入到陈萍萍的心脉之中,让他的心脏刺痛一瞬。
这一次……这一次?!
陈萍萍忽然又恢复了清明的神志。他拼上了此生全部气力,尽力向上挣扎,以求触碰到那近在咫尺又似乎触不可及的金光。
他还不能死。
这是陈萍萍唯一的想法。
五十载时光碎成残影飞快掠过眼前,每一次光明从指尖擦过,都好似历历在目。
是陈家村被洪水淹没一半的大杨树,是太平别院的大火,是沙州的一支箭影,是朱黎给他看的那本书上的寥寥数语……抓不住的永远是光芒,留在掌心中的永远是光芒逝去后的阴影。
然而。
记忆分明间,他始终记得,某个阳光流转的夏日午后,他在鉴察院的榻上小睡片刻,醒来时便见面前一个被日晕映得灿烂模糊的火红剪影,还有被她递过来的一串糖葫芦。
她问:“萍萍,这条路,我可否同你一起走?”
她说:“你过得太辛苦,本姑娘不喜欢。”
回忆戛然而止。陈萍萍暗暗苦笑一声,拼尽全力地尝试挪动宛若有千斤重的手指。
“念在我这一生善恶两清、功过相抵……”他默默自嘲着祈愿道。“容我在这人世留一会再下地狱。”
陈萍萍的手指移动了一丝,他乘胜追击,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啪”地握紧了拳头!
那道金光,也终于,被他攥入掌心!
陈萍萍的身子蓦然一轻,整个人仿若轻飘飘地飞起一样,被那道金光从泥潭拉出。可忽然间,他又开始迅速下坠、下坠,跌入无底深渊……
陈萍萍身子一颤,骤然睁开眼!
眼前一片模糊不清,他只依稀能觉察,有两个人正凑在自己身边。紧接着席卷过来的,便是潮水一样汹涌的痛楚。即使身上有知觉处无一处不在作痛,陈萍萍还是牵动着唇角,由衷地笑了一下。于他,还能感受到疼痛,便已是最大的恩赐。
朱黎收回一直按在陈萍萍心口上的手,另一只在背后握成拳的手悄悄松开。
“好啊……好啊……”她喃喃叹道。“活下来就好,活下来就好。”
陈萍萍试着动弹了一下右手,谁知立即牵扯到了右臂上的伤口。他轻轻皱了一下眉,决定先不动为妙。
“我得去告诉李瑶兮一声,”朱黎恢复了平日悠闲慵懒的模样,缓缓道,“吴名,你照顾好他。”
“是。”见陈萍萍终于捡回一条命,吴名也劫后余生一般,松了一口气。待朱黎出门,他忙为还虚弱着的陈萍萍倒了一碗温水,轻轻托住他的后脑,将碗中温水喂给他一些,润了润他早已干痛不已的喉咙。
“多谢。”
陈萍萍喝了两口温水,暗哑的咽喉稍稍能发出些声音。他看向面前这个尽职尽责的年轻人,牵起唇角微笑了一丝,眼眸中不经意地流出一分欣赏。
吴名对眼前这位伤者,同样是充满欣赏与敬佩。
———生生抗下凌迟之刑,又凭意志最终起死回生。
这是何等顽强的一条生命?!这又是何等坚毅的心志与信念?
“陈大人,”吴名喟叹一声,“在下行医多年,从未见如您这般坚强之人,真是佩服。”
“你的医术很好,”陈萍萍眯眼打量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吴名,“我那破院子里,一个用毒大家,一个师承了光头的医者,你比起他们,倒也不逊色。”
“谢陈大人谬赞。”吴名谦虚地拱了拱手,随后端来一碗清淡的米粥。“您许久未曾进食,先用些粥吧。”
得到陈萍萍的同意之后,他小心地扶住陈萍萍的后背,将他从担架上扶起。一手托着他的背,另一手盛了一勺粥,递到他的唇边。
陈萍萍勉强吃了半碗米粥,精神恢复些许,便马不停蹄地思考起来。既然在外人眼里他已身死,那么就说明,恶战在即。
陈萍萍不愿去过多考虑京都里的事情。他完全相信李瑶兮可以一个人处理好,再不济,也还有朱黎帮衬着。这最终的对垒,庆帝看似强大无法撼动,实则并无几分胜算。
他始终教导范闲,要把眼光放高一点,要比天下……再高一点。这些年,他自己也在严格地践行自己说过的话。
比天下还高的东西,是什么呢?神庙?凌驾于神庙之上的朱黎?
虽然没有坐在轮椅上,陈萍萍还是习惯性地蜷起手指,用指节轻轻敲着担架一侧。
他不喜欢云里雾里、一知半解的感觉,也不喜欢被人牵着走的感觉。而此刻,这两种他最厌恶的感觉,竟然同时出现了。
———方才他昏迷时看到的场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段自己根本没有的记忆?
为什么……朱黎会说“重来一遍”和“这一次”?!
谜团一环扣着一环,严丝合缝。他隐隐有了些头绪,却还是无法触及这些谜团最根本的东西。
“荒唐啊……”陈萍萍一个一个排除着自己的猜测,最终摇了摇头。
“怎么了?”吴名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登时紧张起来。
“哦,我没事。”陈萍萍回过神,安慰地朝吴名笑了笑,平静地道。“你去歇一会吧,我这边没事的。”
吴名下去后不久,朱黎就从门外走了进来。陈萍萍本在闭目养神,听见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便悠悠睁开了眼。
对上朱黎耐人寻味的金眸。
“你先前……看见什么没有?”朱黎一挥手变出一副镜子,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给自己补起口红,慵懒美眸仿佛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陈萍萍气息仍有些孱弱,风一样轻:“不过这一生的琐事罢了,大抵人之将死,皆是如此。”
听着这滴水不漏的回答,朱黎兴味渐浓,愉悦地收起镜子和口红,抿了抿艳丽得摄人心魄的唇。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也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你知道……”朱黎缓缓说出这一长串类似绕口令的话。“没关系,范闲去神庙找五竹了,再过一个月,一切就都将结束了。”
同为聪明人,陈萍萍自然明白朱黎的意思。“一个月啊……那倒是叨扰了。”
“狐”此时恰好也来到房间内,先后向朱黎、陈萍萍屈膝行礼:“主子,我已收拾出一间屋子,陈院长可以暂住下。”
听到那个雌雄莫辨的声线,陈萍萍猛然抬首,凌厉的目光直奔“狐”而去!感受到那道令人不舒服的视线,“狐”讪讪一笑,低下头:“哟,您认出我了?”
陈萍萍又敲了敲担架。
“是你啊,”他淡淡说道,“梦里一别,如今已一载。”
“我让他去的,”朱黎挥手示意“狐”退下,懒洋洋地靠在被挪到墙边的沙发上,“是不是那时候吓到你了?”
“还好,”陈萍萍缓缓闭上眼,忍着全身伤口虫蚁啃噬般的刺痛,“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凭直觉行事罢了。”
“还记得我们的目标么?”朱黎美目轻眯,问道。
陈萍萍惨笑一下。
“构建一个……完美的世界。”
“哦?那你记得'完美的世界'的标准吗?”朱黎笑得狡黠。
陈萍萍回忆着“狐”在梦里向他传达过的那几个他其实并不很理解的陌生词语:“伏笔、反转、人物弧光。”
“看来你的记忆力还算过关……不过你说的这三个词只不过是最基本的要求。”朱黎又开始把玩那支从不离身的金色钢笔。“陈萍萍,你看过话本子么?”
“年少时偶尔翻来解闷而已。”陈萍萍咳嗽两声,答道。“近些年倒是没看了。”
“哼,那我这个编剧,今天就给你说说。”朱黎哼了一声,从沙发上起身。“凡是小说,皆有环境、情节、人物三要素。彼此之间,相互作用。你可明白?”
陈萍萍乖乖点点头。
“环境相对没什么好说,不过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我先说说情节。”朱黎把金色钢笔在指尖转出个花,道。“所谓情节,通常共四部分,即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你可明白?”
陈萍萍再次点头。
“小说里最能吸引读者看下去的是什么?对,是矛盾。”朱黎绕着陈萍萍转起圈子来。“平淡如水的琐碎日常没人爱看,读者爱看的,就是追妻火葬场、乞丐变总裁、草包反打脸……而这些情节的共同特点,就是都存在矛盾。一般来讲,矛盾累积到顶点并爆发的时候,就是故事到达高潮的时候。”
“那么,说回你所在的世界。”朱黎骄矜一笑。“你觉得,你的故事,或者说,李瑶兮的故事,到达高潮了么?”
陈萍萍眸色深沉,思索几许:“你说过,还有一个月,一切就结束了。”
“是啊,我说的'结束',就是'结局'。”朱黎满意地把金色钢笔抛起来,金色钢笔仿佛通灵性,又飞回她的手心。“既然提到了你和李瑶兮那个不让我省心的孩子,那我就再说说人物……说到人物,就得和'人物弧光'结合起来了。'人物弧光'主要聚焦于人物的转变、成长,有时候,甚至是……觉醒。”说到“觉醒”两个字,朱黎别有深意地瞥了陈萍萍一眼。“你可明白?”
陈萍萍这一次静止良久。
然后,点了点头。
“当然,人物和人物之间也会有关系,”朱黎又道,“你想想,你们那儿流行的话本子,是不是大多以男女风月之事为主线?无论是穷书生跨越重重阻隔终于迎娶千金小姐,还是什么花草、动物成精被救后对男人以身相许,终是绕不开这'风月'二字。”朱黎似有感叹,转到陈萍萍身前。
“陈萍萍,接下来你还是点头或摇头就可以。”无形的逼人气势自朱黎身周强横地散发出来。“陈萍萍,自从李瑶兮从南诏回来,你觉得她成长了,是或否?”
陈萍萍点头。
“她已经拥有了'人物弧光',是或否?”
陈萍萍考虑一瞬,点头。
“你们从初遇、再遇、感情升温、表白到成婚,你十里红妆地迎娶她到陈园……你们的爱情已成正果,是或否?”
又是点头。
“你孤身回京面对皇帝,受千刀万剐之刑。千钧一发之际,她一人一骑赶来,将你救下,同时已将要和皇帝上演最终之战。那么……你们的故事到达高潮,是或否?”
还是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黎听罢,竟是扬头笑了起来,笑得极其快意,直到眼泪都快笑出来。她扬起纤纤玉手遮住嘴唇,笑了好久才停下。
“陈萍萍,你与李瑶兮,已成书中之主角,是……或否?!”
陈萍萍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波澜,双唇翕动几丝。
然后,点头。
“是啊,是啊!”朱黎再次肆意大笑起来,如一朵艳丽到腐烂的红蔷薇,汲取活物的养分,幽幽绽放在了朽木之上。
“陈萍萍,陈萍萍啊,你一世算无遗策,竟没有发现,我们要的'完美的世界',已经建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