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台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眼,默然思索良久,方决绝回答道:
“会。”
“为什么?”
“杀父之仇,非绥靖能解,皇帝心中已生猜忌,一时展颜宽赦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何况,他初登基不久,便任用佞臣残害忠良,为的仅是自己安然坐于龙椅之上。四方各族对大煜俱是虎视眈眈,倘若战燹再起,将士们如何指望他坐镇后方,堪当大任?”
“你的答案我还算满意。”沈恪一顿,“可我要说的计策就是,把你的兵权交回去。”
萧景台大惊失色:“阿姊,为什么?父亲手里有兵尚且落得如此下场,你我手里若是没兵,岂不更要任人宰割了?”
“皇帝要的就是你的兵权,你一日不还,他就一日不可能心安,也一日不会放过你和萧氏的其他族人,这是既定的事实。我知道,交出兵权等于卸掉你的两翼。”她轻轻拨弄着朔风厚实的翅膀,“可失去羽翼和失去性命,哪个更可怖呢?”
“而且,小景,军队控制权和军队调度权,有时候并不能等同而论,我朝频繁轮换地方将领,以致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为的不过是防止将领拥兵自重。但幽云不一样,只因常年处于备战之下,先帝特批,幽云地区的军队始终掌握在你父亲手里,马上就要落在你手里。一方是天高皇帝远,一方是多年来同袍同襟的老将,你若是一名普通将士,你会更拥戴谁?”
她贴近陷入沉思的萧景台,轻声问:
“你常年领兵,应该比我更懂‘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对不对?”
“可是……”萧景台站起来,两手叉腰,在屋中踱来踱去,“可是我——”
“我又没让你立刻同意,先考虑考虑,等皇帝要动手了再交也不迟。”沈恪挠挠朔风的下巴,一人一鸟俨然已经熟络。她好整以暇地打开食盒,道:
“回去吧,我要吃饭了。”
萧景台又灰溜溜地坐了回来:
“我也没吃,这是两人份的。”
两个人极默契地不再提及兵权一事。
不知会否是白天补觉补得太多的缘故,夜色已深,沈恪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
月光澄澈,漫过窗棂,淌至床边。此情此景,她作为一个文人,理应吟诗作赋歌以咏志,但搜肠刮肚了一个时辰,想说的也只有“想妈妈”三个字。
她开始想念那巨型棺材一样的法院大楼,想念食堂吃久了就索然无味的饭菜,甚至想念枣红色办公桌上码成一座座小山的案卷,想念天天催命一般打电话的当事人和律师。
当然,一榔头把她打昏的那个畜生不算。
现代医学研究表明,失眠时越强制自己入睡,反而越有可能睡不着。沈恪翻身下床,趿拉着鞋,披上外衣,伏在窗沿看月亮。
“就快到中秋节啦……”她自嘲地扯扯嘴角。
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挪动,沈恪玩心大起,从屋里找了根晾衣用的细叉杆,伸出窗外,在那身影的后脑上轻轻一敲。
“唔!”萧景台捂着脑袋,向楼上看来,“阿姊?”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在这儿晃悠什么?”
一男一女,楼上楼下,她立刻联想到《水浒传》里潘金莲初识西门庆的场景,慌忙将叉杆收回来。
“天地可鉴,历史上人家潘金莲本来是好人,我也是好人。”她自言自语。
萧景台喟叹一声,站直身子。他一改先前的深色劲装,着一袭白色长袍,手刀挂在腰间,一头乌黑的发丝用玉带高高挽起,颀长的身形在阶前投下影子。
“阿姊又为何不睡呢?”
“你管我?”沈恪挑衅也似地扬起下巴。
萧景台半是无奈半是郁闷地摇摇头:“隔壁的大汉鼾声如雷,我心事重重,故而睡不着。”
“想家了?”沈恪不再戏谑。
“也许是吧,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
他举起手中的酒壶,灌下一口,五官却随着酒入喉扭曲起来,一看便不是时常饮酒之人。
“怎么会呢?咱俩现在不是相依为命么?”沈恪脸色一变,“小孩子家家,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喝酒?”
“我本打算饮酒排解愁绪,不料此物实在难以下咽,唇舌喉咙都像火燎一样。”
“喝酒不是好法子,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萧景台放下了酒壶:“唱歌?好啊。”
沈恪想了想,这里流行的词曲她一概不会,唱流行歌曲又不合适,儿童歌曲最好。她清了清嗓子,唱道: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她年幼时学过几年声乐,长大以后虽忙于学业事业无暇顾及,但发声、音调都还是专业准确的。眼下触景生情,低吟浅唱中透露哀伤,袅袅余音荡入夜空,终还是消散了。
“不行。”她一抹眼角,“要把自己唱哭了。”
萧景台认真地望着她,安静听完她的吟唱,道:
“这是哪里的歌谣,我从未听过。”
“是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歌啦,小时候家里大人经常唱给我听,哄我睡觉。”
她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情绪,冲他笑笑:“好了,早点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呢,记得喝点水润润喉咙。”
月光拉长了萧景台落寞的身影,半晌,沈恪房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是萧景台。他局促地求助说:
“阿姊,他还在打鼾。”
沈恪开门迎他进来:“我这里只有一张床,但还有多出来的被褥,你打个地铺?”
“不必,我将就一晚便好。”他背靠着门坐下,“我初入军营时是斥候兵,夜里时常席地和衣而眠,习惯了。”
沈恪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对哦,军营里也会有打鼾的士兵吧?那你是怎么忍的?”
萧景台合眼不言,不知真睡还是假睡。
沈恪叹了口气,抱起另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帮他掖好被角,嗔怪地捏了下他的耳朵:
“……年纪不大,心眼不少。”
她看不见,黑暗里,萧景台从两颊一直烧到了耳根。
有他在,她确是安心许多,踏踏实实睡了一夜,梦中隐约听见萧景台柔声唤她:
“阿姊,醒醒,该去找王氏老太太了。”
她睁开迷蒙的睡眼,萧景台已经打好了洗漱的水,捧着浸湿的手帕来到近前。沈恪耍赖翻过身去:
“嗯?嗯……哎哟,不想上班……”
萧景台哑然失笑:“是你把人家招来的,现在又不想应付了?”
“下午嘛,下午也来得及的。”她斜眼偷觑着他,“休息不好,我脑袋也转不动,对不对?”
“常伯说,老太太经营着一家香品店,晌午之后生意就忙起来了。”
沈恪不情不愿地推开被子:“唉,好吧——出去等着,我要换衣服了。”
“那好,我就在门口,你一出来就能看见我。”
王氏的店面坐落于安丘城镇最繁阜的街衢,做的主要是闺阁生意。安丘虽是首府,可到底比不上晖京,何况煜朝马匹稀缺,多是牛车,高头大马更不常见。三人大模大样地穿过人流,惹得众人为之注目。
“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沈恪问。
“无妨,州官不认得大理寺沈恪,也不认得郡王府萧景台,你我在此处只是一对寻常人罢了。”
“一对,谁跟你是一对?”沈恪暗发牢骚。
还未靠近香品店,人声喧哗便拥入耳中。沈恪放眼望去,王氏老太太站在店前,手里拿一把笤帚,正揪着马万三的头发以正母纲呢。
“怎么又打起来了?”
“嗬,是我。”常伯冷不丁开口笑道,“我昨天安慰她,说家里相公娘子会给她撑腰,让她不要怕事,看来成效不错。”
“打得好喔!”围观的人群中偶尔爆发出欢呼。
然而,一个中年男子拨开人堆,冲了上去,将马万三拉至自己身后,照着王氏的面颊便甩去一掌:“贱娘儿们!”
他这一掌没能如愿落在王氏脸上。萧景台扼住他的手腕,眼底尽是鄙夷:
“她年纪大了,你有火气,还是发在我身上吧。”
男子的手骨吱嘎作响,他痛得额头青筋暴起,却根本挣脱不了分毫:“撒手撒手撒手撒手——”
而王氏一见萧景台身后背手看戏,似笑非笑的沈恪,慌忙扑在她怀里嚎哭:“咧咧咧咧咧!咧咧咧咧!”
沈恪讪笑:“那个,婆婆,我是外地人,听不懂。”
她搀着王氏回到店内,萧景台一手一个拽着两个男人的衣领,把他们拎了进来,扔在地上。沈恪坐于主位,萧景台陪在她身侧。她端起王氏备好的茶,摆出一副审案的阵势,问:
“你就是马万三吧,他是谁?你亲爹?”
“你个小妮子又是谁?”马万三不服气反问。
萧景台卸下腰间的手刀,拍在案上,马万三为之一吓,识时务地噤声。
“小景,对待群众要耐心。”沈恪唱起了白脸,“江南人氏沈玉容,受老太太所托来此平息纷争,这厢有礼了。”
口中说的是“有礼”,她却稳坐上位,冷眼俯视二人。“玉容”是沈恪未入仕时的小名,除了老师和家眷无人知晓。她行走江湖,这个名字倒是很适合用来隐瞒真身。
“还是法制建设不完善,我们那时候,诉前调解诉中调解庭后调解,都是法官组织的,不调都不行。”她暗想。
“说说吧,母子俩安生过了那么久,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要认祖归宗了?
那中年男子显然就是马万三的生父马文通了。他指着抽泣的王氏,唾沫横飞:“她一个妇道人家,遇上大事小情如何做得了主?儿子大了,不认祖归宗,以后死了都没地方埋!”
“你一个月赚得有她妇道人家一天多么?你还指指点点上了。盐?上有你名字吗?人家家里的事,你个外人掺和进来干什么?”沈恪连珠炮一般反问,又不无嫌恶地甩去一记眼刀。
马文通被她讥讽得脸上发烫,激愤地起身,撸起袖子打算动粗,却慑于萧景台难看至极的脸色,又悻悻地蹲了回去。
沈恪啜了口茶,被烫了舌头,连忙扯袖掩饰:“……马万三,你也知道你娘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你义父马文进生前千叮咛万嘱咐,写在遗训里,要你孝顺母亲,你倒好,直接把遗训抢走了。王氏独自拉扯你长大的时候,你怎么不嫌弃她是个妇道人家?她帮你娶妻,给你资财的时候,你怎么不嫌弃她?用完了便弃之如敝屣,原来这就是大丈夫所为?”
动之以情之后,她又晓之以理:
“如果你们不闹这一出,按我朝《户绝条例》,你作为养子,完全可以在王氏百年之后继承她的全部遗产,她也愿意把钱留给你,又何苦舍大求小?你母亲求的只是一个床前孝子,你连演都不乐意演给她看吗?”
沈恪的目光变得锋锐,她从上到下将二人打量一通,寒声道:
“还是说,你们贪得无厌,已经等不及了,想马上把她这一户都据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