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扶安漂浮在这个世界的半空之中，周围并不安稳，天上下着暴雨刮着狂风，他浑身上下被淋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发丝凌乱，勉力维持才能暂时不被吹走，脚下的海水不停地翻涌着浪潮，偶尔迎来一个巨浪，他便要顶着风飞到更高的地方。

    在这里无处可以躲避。

    他要怎样才能让这里恢复秩序？

    师尊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才能进来。

    于是他故技重施，试着大声喊着师尊，可是，雷雨风暴的声音都太大了，他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的干干净净。

    显然这么做是徒劳无功。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叶扶安苦思冥想着，正当他出神，一到前所未有的巨浪几乎遮天蔽日的向他袭来。叶扶安刚注意到时眼里只剩震惊，雨滴打在他的脸上，竟也平静起来了，目之所急，只有那道浪，它像是天塌下来形成的一道幕，没有人能逃离他。

    被卷入的那一刻，叶扶安失去了对自身的所有控制，他被埋进水里，只能随着海水的托举沉浮，冰冷腥咸的海水涌入他的耳鼻口眼中，使他努力想睁开眼时都是又涩又疼。

    他努力想逃脱其中，可新的浪潮又如猛兽般向他袭来，他在海水中挣扎了许久，力气也渐渐消耗。

    “师尊……”刚呛完水，他忍不住喃喃念道。

    能进入识海的同样是灵识，也就是魂魄。如果他的灵识在这里出了意外，同样也是死了。

    叶扶安怕死。

    刚来梧桐山的时候，他发现周围的人不再以他为中心，师尊也不会成天哄着他，骄纵任性无处挥发，于是在一件小事上，他跟人闹了脾气。为了迫使别人听他的，都向着他，他便假装要去寻死。

    梧桐山有一口如深井般形状又终年燃烧不灭的铸剑炉，损坏的灵剑会被放到里面融化为铁水，然后重新铸造，那时候叶扶安还小，赌气要跳进去，周围一众同门都过来围观，有的人劝他，也有人看热闹。

    大师兄担心他，赶过来让他千万不要做傻事。

    这么多人看着他，劝他，甚至依从他，他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但是这样还不够，他的委屈还没有得到畅快的抒发。

    就在这个时候，师尊来了。

    人群中自动散开了一条道路，那道路中间不是别人，是他的师尊。

    他本以为师尊也会为了挽回他，尽力的依从他，为这段时间对他的忽视而后悔，像爹娘一样哄着他，劝着他。

    但是预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师尊只说了一句话。

    “都散了去，他若想跳就让他跳。”

    一句话破坏了叶扶安所有的小心思，他不禁生气——什么意思，师尊觉得他只是在儿戏？他不相信自己会跳下去？他一点也不关心自己！

    他那时怄气心一横真的想跳下去。

    他看着铸剑炉，脚下发颤，身体越来越向炉子里倾斜，可是都这样了，师尊也没有喊住他，周围的人也要离开。

    跳吗？只有跳才能留住这些人的目光，才能让师尊对他刮目相看。

    叶扶安不甘心，气血一直上涌，纵身就要跳进铸剑炉。

    可在真正腾空那一刻，热浪烤灼着皮肤时，他后悔了。他真的要为这种事跳下去吗？即使他用这种事去逼迫别人，但是命是他的，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

    而且，师尊无动于衷的样子，大概他真的跳下去也不会伤心。

    在落下去前，他的手死死的抓住铸剑炉入口的边缘。

    身体在井口摇晃。

    他的发带松了，从头上滑落，落入烧红的炎池，还未落到底便燃烧成了灰烬，灰烬被热浪吹散，像从未存在过。

    叶扶安的手在颤抖。

    从那一天后，他知道了，自己有多怕死。

    现在，在识海的世界里，叶扶安也不想死。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现在的困境。叶扶安逼自己去想任何的可能，现在身不由己，他还有什么办法。

    头脑的转动，使他转移了一部分对身体上的注意。

    挣扎的动作变小，身体逐渐向下沉。

    光与声越来越远。

    在不与水流对抗之后，叶扶安感觉身体轻松多了，他想起师尊曾经在他用不出修为时说过的——不去想着控制，忘掉自己的存在，融入其中……

    渐渐地，他忘记自己在水中的事，任由海水灌入鼻腔，海水也不再寒冷，海面下的水流安静深邃，水萦绕在他周身，环绕着他，带领他去往更深的地方，像是某种指引。

    叶扶安轻轻张开手掌，感觉自己在虚无的空间里触摸到了什么。

    当他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幽蓝的光。水下面好像到了另一个地方，一处隐藏在深山的村庄。不，是梧桐山，又或者充满妖魔的山谷，尸山血海的战场，下面是无数个地方同时在进行着各自的运转。

    其中，都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师尊。从他见过的到他没见过的样子。

    一时让人应接不暇。

    这难道是师尊的记忆？

    叶扶安随机观察其中一段，是师尊将他带回山上时的情景。

    梧桐山主峰8000级台阶，普通凡人不停不歇至少要爬三个时辰，爬到1000阶左右，身后跟着的两个孩童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师尊一身白衣胜雪，衣服随风扬起，每一步依旧走的端正稳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女童实在是累了，怯懦的想去拉师尊的衣角，却又不敢。男童却无惧无畏，擦了擦额头的喊，用虚软的步子小跑，炫耀似的理所当然的去拉师尊的手。

    师尊被小孩子软软热热的手碰到后怔了怔，也不往前走，就只是警告似的看了男童一眼。那眼神冰冷，男童虽然不甘心，但也被那一眼的严厉盯的害怕，颤颤巍巍松开手。

    男童自然是叶扶安，不过当年他所没看见的是，师尊转过头后，视线若有所思地扫了扫自己的手心，久久都维持着被抓住时的手势，好像在为什么而感到疑惑。

    叶扶安将注意力收回来，他进入的到这里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那些都是师尊发生过的记忆，他能看到，说明自己已经顺利的进入到识海的深层。

    目光所几乎，眼花缭乱，突然，在某个角落，他发现与流转的记忆格格不入的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小小的，抱膝坐在角落的安静孩童，他的眉眼五官与师尊几乎同出一辙，粉雕玉砌，眼瞳黑白分明，只不过是缩小版的。若不是在识海中遇见，他几乎会认为那是师尊的私生子。

    孩童冷眼坐在那，侧脸被一旁闪动记忆的光照着，他似乎对任何都漠不关心。

    从刚才叶扶安就发现了，虽然这里是海底，但是他并没有因为长时间在这里而憋死，他不确定灵体需不需要呼吸，但是适应之后，他在这活动自如。

    于是，他伸出双臂，波动周围的海水，朝着孩童的方向游去。

    游到约有五步的距离叶扶安停下。

    他怕引起孩童的戒备，于是先试探的叫对方。

    “师尊。”

    孩童不看他，恍若充耳未闻。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脚尖所抵的地方立刻裂开一道似剑的冰凌。

    这冰冷的态度令他感到熟悉，莫名的就确认了，这确实是师尊。

    他深吸一口气又往前走一步。

    周围的记忆影响发出清脆的碎裂响声，一幕幕在周围消失。

    叶扶安总算明白了症结在这个缩小的师尊这里。

    在他迈进下一步后，海底卷起了漩涡，强劲的水流将海底的泥沙珊瑚等所有可见之物全部席卷一空。

    叶扶安感到四周有无数股强大的吸力，从不同的方向来，像是要把人撕裂。

    他躲过了其中一道，但是师尊就没这么好的运气。

    他整个身体被无助的卷起，绕着海水漩涡的外围轨道，被高高抛到空中，如一只断线的风筝。

    叶扶安心中一急也朝那道漩涡游去，游入漩涡的范围，明显开始身不由己，他无法控制速度，想伸手去拉师尊，但始终差了那么一点。拼尽全身力气，朝漩涡的中心移动一点，终于，他够到了师尊的衣角。

    随即他将小小的师尊拉进怀里。

    漩涡里夹杂的杂质，乱石、鱼骨等尖锐的东西不断划破皮肤，叶扶安将师尊抱的更紧，用身体护住他，遮的严严实实的。

    他显然忘记了这里是谁的识海，比师尊自己更担心他的安危。

    眨眼之间他们被卷进漩涡的最中间，这里混乱的撕扯已经让叶扶安几乎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眼睛已经失去作用，快速的漩涡之力席卷着所到之处的所有，将人反复甩来甩去，他唯独记得怀里有一样重要的东西不能放手。

    漩涡中间与他同样卷入进来的杂物也更多，他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头，意识也逐渐离他而去。

    再次苏醒时，叶扶安下意识便焦急地在怀中寻找师尊。

    他怀里什么都没有，不过他所躺着的地方是结结实实的大地。他在一片澄黄泛着金光的沙滩醒过来，头顶是灼灼的太阳，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烤干，皱巴巴的泛着咸腥味，却很温暖。

    而他正在找的人，就坐在不远处，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师尊？”叶扶安从地上向他探出手，想要爬起来。

    小小的师尊这次却没有无视他，主动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蹲在地上，低下头对着他露出一个浅浅地笑，霎那间，如冰雪消融，百花齐放，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你将我从那里带出来了。”

    叶扶安看呆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遇到暴风雨沉入水底，又莫名其妙的遇上水底漩涡，保住自己命都很艰难，更别说做了什么。

    说自己将他从那里带出来，真是……受之有愧。

    可现在师尊的识海已经风和日丽，不再如他刚来时到处灾难不断，这应该是说明已经有了好转。

    他也无所谓细究到底是什么原因。

    只是那小小的孩童双眸幽深却知道，某一天自己有了意识便被困在角落，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来找他，他无法离开那里，他的身上也感到痛苦，每时每刻，宛如要被撕裂一般，于是他怨恨所有，每当他产生情绪时，周遭便会开始发生灾难，有时是地动山摇，有时是海中漩涡……

    面前的小师尊也安然无恙，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任务的叶扶安打算离开识海。

    师尊却拉住他，用软糯的声音问道：“你要走吗，要离开我了？”

    叶扶安蹲下身，使自己的视线与师尊平齐，“不，你是我的师尊，我没打算离开你，只是现在看到你无恙，我的任务完成了，要从识海里出去，我会在外面陪着你的。”

    这个缩小的师尊虽然不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跟平时那副高岭之花的气质无异，但是一但信任了眼前人，还是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心事很容易便看清。

    他不想自己走，也似乎不能理解什么是识海，只是觉得要被抛下了。

    叶扶安摸摸身上，灵体也没有什么能拿来哄孩子的。

    他撸起袖子看了看自己光洁的胳膊，“这样好了我向你起誓。在我小时候我家那里的孩童起最重的誓，便是要在对方胳膊上留个牙印，以此来提醒他不能违誓，你也在我胳膊上留个牙印，我就肯定会遵守誓言，不会离开你。”

    海风吹起师尊两鬓柔软的碎发，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楚楚可怜。

    叶扶安不忍心骗他，把胳膊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