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有一本《花经》，千年前流落人间，得此经者，可培植百花，能助人长生。传说未必是真的，培植百花，原也没有什么，只是长生不老，引得天下千百年间趋之若鹜。近百年来，武林的第一大事竟然不是争夺天下第一，而是争相竞寻这经书。朝廷也在秘密追索。不少隐逸之士，暗流涌动。无人得见这本《花经》真容，传闻它记载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种花株的培植之术，集齐百花，可得长生。
人间有没有见过长生的人呢？听说是有的。
说是这本经书比千百年还要古老，流落人间以前，原在木族。木族能采集百花精魂，入经成药，延年续命。这个族群，行踪隐秘，制度严苛。从不曾有孤册残本传入人间。直到千百年前的一天，木族的小公子，路过人间的时候，机缘巧合赠予一位游人，这游人习得此法，隐居到两百岁上，闲暇生腻，出现于世，身缠纠葛，这才流传出《花经》，使得常人知晓。
官府和武林中追寻经书的人，会巧设许多名目，吸引寻常人先去探寻。
寻常百姓，少有人晓得这件事情。
十九就不晓得。
十九是个行游的花匠，游走在富庶的城中，专为高门大户培植花木。凭手艺挣些辛苦钱，寄回家中，举家依靠此钱为生。
十九家，在中州。但是偏远。隔着一座山，是南境。隔着一条河，是西川。老人们讲，战乱时候，祖上的祖上是西川的大将，到他们这一支，寻了这一处僻境，定居下来，种田酿酒为生。本来有一眼酒窖，自出好酒，源源不断，远近文明，甚是富裕。有一代上，生了一位姑奶奶，那姑奶奶小时候十分顽皮，那一年除夕，对着出酒的酒眼说：“怎么不停下来？”于是，酒窖干涸，再不能出酒。后来，用存资买了磨坊，做豆腐，供给四邻八乡以资家用，家境日渐寻常。
数十年前，天下多分，民不聊生。十九曾经听邻居讲过，那年饥荒的时候，河西的村落，有人挎了个沉甸甸的筐子，从池塘清洗完了往上走，邻居家亲戚恰好看到了筐里白花花的，像是孩子的胳膊腿儿，便问那人是什么。那人也没说，烧晚锅的时候闻到那人家里传出荤菜的香味。次日晨起，那家人都在睡梦中去了。邻居家亲戚当时神神秘秘地跟大家说：“想必人肉是吃不得的！”其他人附声道“咋吃不得，早年也传闻有吃过的；听说不仅仅是饥荒，还伴了人瘟。”说是河西的山那边，那个村子有谁家的亲戚，父子两个人在家，前一晚抵足而眠，翌日清晨，儿子摸到父亲的脚底，已经凉透了。
这是十九讲给他听的。
他听到这些，脊背沁出来涔涔冷汗。
后来新朝一统天下。天下日渐太平。常人都得以果腹。城中衣食，更是日渐富足。富足之后，易生贪欲。那些先富足起来的门户，开始探索如何长久地维持这富足态势。那些聊以果腹的家庭，开始行游到各处城中，期望能不止是果腹，也想求得个富裕。十九家，便是这样。经年积累，果然也能攒些余资。然而富裕却是相对的，越是积累，越是离富裕更远。
十九家乡的人，向来安土重迁。旅居远行，总要衣锦还乡的。十九这个人，年少时读过几年书，如果家有余资，也许能考取功名。后来做了花匠，尽管颇有些念家，却也总坚持着磨砺技艺，辛勤劳动，想着能靠这份劳动，换取丰厚的酬劳，荣归故里。十九其实不晓得这份技艺，怎么值得这么高的酬劳。因为富裕得很久的人，想尽一切办法挽留富足的生活，捕捉得到的，和捕风捉影得到的办法，都要尝试的。这些年流传说，即便是暂时寻不得花经，沾一沾花气，也是好的。于是大家争相培植花圃。寻常人家看到官家这样，武林这样，富足的人家这样，也跟着培植点花株，种不起名贵的品种，没有专门的花圃，房前屋后、院间篱落，种些寻常品种也是可以的。花匠于是可贵起来。
种花要有余资，寻常人家难有余资，于是越来越多的寻常人家，像十九一样，开始离乡做起花匠。十九当然不晓得这个原因。十九只晓得现下能用辛勤劳动，换得报酬，报酬得以糊口，甚至能有盈余，劳累但也惬意满足。
他跟十九是十多年前认识的。他其实不记得了。是十九一直跟他提起：“那一年严寒，主家又挑剔，幸好你的花肆总能找到主家称赞的花株。那时候开始，活计才能稳定下来。”
那时候，他在南境经营花肆。
他的花肆里，桂子最香。慕名往来的花匠很多。说来也怪，他的花肆里，花苗看起来全都不甚起眼。而十九却能挑出来可堪培育的良株。就这样慢慢相熟。
十九向来只当他是一位十分良心友善的花商，这么些年从花肆得了许多便利，视作恩义，念念不忘。一个平常的花匠，来往于一家花肆，年岁一年一年的过去，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一日一日，一季一季，平平常常的来往。
南境富庶。南境人，世俗非常，爱富贪生。跟十九的家乡，风气不同。南境人常说“若得花经，抛却浮名”。十九不懂，也不曾细问。逢年过节，十九会搭乘商船，顺江北上，回家乡去。近来几年，十九每次到花肆告别，惯说：“老了！”
他此前的记性，极似三岁的孩童，过几日便忘却。之前许多事，都是听十九讲的。近来几年，他开始能记事。这一年他要北上，乘着腊月年关，盘掉花肆，约了十九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