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闹钟还有一分钟就要响起时,何荆朝睁开了眼睛。
不是因为他的生物钟拥有完美规律,也不是因为今天有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情,纯粹是因为昨天晚上窗帘没拉紧,早上阳光一下子就把他晃醒了。
闹钟是关了,可是手机铃声还是在他刚把牙齿里里外外刷干净的时候响了。
在忍着烦躁的心吐出嘴巴里的牙膏沫,拿起牙杯漱口,再用清水胡乱扫了几下脸后,他抓起在洗衣机上跳舞的通讯设备,按下了通话键。
听到对面声音的那一刻他有点后悔没看来电联系人————要是看了,他估计得斟酌斟酌要不要接通。
“喂?阿朝!你终于接电话啦!”张瑞卿的声音以高分贝传来,“我问你,你是不是今天来我们学校报道来着?我跟你讲,我给你买了个可大的蛋糕,就等着你来了!你到了跟我讲一声昂!”
“你声音这么大办公室同事没意见吗?”
“啊?现在是早饭时间啊,我在我们食堂旁边小花园跟你打电话呢。”张瑞卿笑了笑,语气中又带上几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欣慰,“阿朝,有你这份担心,我真是太开心了。不愧是兄弟!呜呜呜呜.......”
“......”
“诶?人呢?听得见吗?喂?喂!”张瑞卿纳闷儿了,怎么好好说着话对面突然没声了,于是在电话那头突然开始一连串的音波攻击,意图通过这种类似于老人家“拍一拍”修电器的方法来重新获取好友的声音。
何荆朝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我记得你从三天前就开始每天这个时候给我打一通电话说给我买了大蛋糕了......你先吃吧,我下周一才正式入职。”
张瑞卿听见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重重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声音大到不止何荆朝听见了,连刚吃完早饭路过的几个学生都被吓了一跳。
“诶哟你瞅我这记性!”他懊悔地说,“那我先把蛋糕分跟学生们吧......”
何荆朝表示同意,接着又说:“等我开始在医务室待着之后你少来哈。”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有事没事来医务室干嘛!噢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受伤,是不是?呜呜我就知道阿朝你最心疼我!我跟你说.....”
又来了。
这是好朋友每次通话尾声的固定节目,来来回回其实只有几句话,何荆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也只能悉数接受。
他以前没办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保持精力充沛,永远都是一副活力满满、健谈友好的模样,直到遇见张瑞卿,他明白了:永远积极向上的秘诀是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倾听自己的一些无用废话。很显然,他现在正在扮演这个倾听者的角色。
虽然分析情绪有些累,但被信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瑞卿在电话那头依依不舍地道别:“阿朝,咱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最好的。”
“嗯。”何荆朝应着,然后挂断了电话。
的确是最好的朋友,要不然也不会让他打消去南方的念头。
一年前,爷爷奶奶因突发意外去世,熟悉的人都认为这对从小在二老身边长大的他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对于何荆朝来说,在医院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故都遇见过,也眼睁睁看见了许多条生命流逝的过程。他自诩自己对于死亡已经能够平常对待。然而当这东西落到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时,他一瞬间没了实感。
他每天仍然准时到达医院科室,偶尔有同事询问有没有人可以换值班日期时总率先同意可以换班。
一切都太过正常,正常到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这让周围人很是担心。住在城市另一端的妈妈经常打电话询问他的生活,眼里满是担忧。姐姐时不时来家里坐坐,即使一直乐乐呵呵,临走前还是会嘱咐一句“你别把自己憋坏了”。对于这样的关心,何荆朝知道自己应该感谢,却又觉着喘不过气。
他想:【或许我该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何荆朝还记得自己在咖啡店向张瑞卿宣布自己打算辞去医院工作去南方时对方的表情。怎么形容呢?就像亲眼看见钢铁侠化成飞沙一样。
世界末日他妈给世界末日开门,世界末日到家了。
“你绝对不能走!”张瑞卿声音不仅大,还特别清亮,每一个字从嘴里出来都十分清晰,惹得整个咖啡厅的人都把目光投射到坐在角落的两个人身上。
何荆朝恨不得变成无脸男,用手挡住脸,说话只敢发出气音:“我又不是去死,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阿朝,我知道爷爷奶奶他们的事情......。我怎么样也没办法感同身受。的确,你看上去把这事儿消化得很好。但是。”张瑞卿察觉到咖啡厅的骚动,也把音量降低,“你以为我不知道?之前你在科室实习的时候带的第一个病人去世了,你都缓了好几天......”
“你把工作辞了行,但是你不能走。你就算死也得死在我看见的地方。要么你就当没我这个好哥们儿了。”这是那天对方的结语。
何荆朝本想说“你想太多了,谁管你”,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不知道怎么,他的心带了点慌乱。
他明确感觉到自己要是不听劝阻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朋友好像就真没了。
于是“逃亡南方”计划作罢。半年后,歇业在家的前三甲医院医生何荆朝经由好友张瑞卿的引荐,通过了其所在高中的医务室老师面试,即将正式入职。
02
新来的超市营业员手里嗑着瓜子,看向已经站在冰柜旁整整10分钟的高中样貌的男生,假装自言自语道:“要是没钱就明天再买吧,看也看不饱啊。”
男生是个聪明人,知道在说自己,咂了咂嘴,随手拿起一款网上都说价格昂贵的雪糕来到柜台前:“结账。”
走出超市外,和刚才截然不同的热浪席卷了全身。本想快点尝尝雪糕的味道,后背却突然被猛拍了一下。循着身后的疼痛回头,就见到好友正咧着嘴,笑得十分快活。
“林嘉凡......你有完没完。”他有些无语,趁对方没注意使劲往小腿踢了一脚。
叫林嘉凡的男生吃痛地单脚跳了几下:“余宣你大爷的!踢人能不能控制点力度!”
余宣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撕开包装纸狠狠咬下一口,随即脸皱成一团麻花,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靠,冰死了。】过几秒他又觉得在大热天被冰死,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但这话不能跟别人讲,不然肯定又要听见他们说自己想东想西一脸蠢样了。
林嘉凡面目狰狞了一会儿,痛感总算是减轻了不少,这让他有心思抛出一开始就想说的话题:“喂,余宣,你看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余宣上下打量了一番,嘴里鼓鼓囊囊含着雪糕,嘴唇倒是越来越瘪:“以前就比我丑,现在更丑了。”
“你有病吗?”
“你才知道。”
青春期男生的友谊很简单,打着打着就玩起来了。
同理,玩着玩着就打起来了。
可惜现在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不然因堵车而烦恼的社畜们就能观赏到马路边由余宣和林嘉凡两位新生代打手出演的武打短片拍摄现场了。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肘,因为是从小居住的小区,街坊邻居互相都认识,动手的间隙还得一边掐着对方一边笑着跟路过的长辈们问好,实在是让观众扶额苦笑。
高温天的消耗量太大了,没几分钟两人就气喘吁吁地分开。余宣想在嘴上功夫上更胜一筹,刚打算直起身张嘴再说几句激怒对手的话,就觉得眼前泛出一片黑,而后脚下的重心突然消失,身子向后倒去。
林嘉凡这会儿正掏出裤兜里的纸巾去擦额头的汗,压根没发现自己的好朋友马上就要平底摔。在即将后脑勺着地的几秒,余宣心里想了很多。例如会不会磕到后脑勺,磕到后脑勺会不会死。但这些念头都没有另外一个强烈。
那个强烈的念头是:【林嘉凡,三局两胜,这次不算输赢。】
03
知道安全气囊吗?据说在汽车相撞时,汽车安全气囊可使头部受伤率减少25%,面部受伤率减少80%左右。余宣觉得自己或许真是汽车人,不然为什么倒地的时候身下突然出现了软软的一层垫子?不过这垫子还挺智能的,不仅起起伏伏,好像还有心跳一样突突的声音。
嗯......?
“这位......男生。请问你还要趴在我身上多久?”
何荆朝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了血霉,只是趁着最后几天空闲时间来看望一下母亲,结果刚出小区门没走几步路就被现在正趴在自己身上的男孩撞倒了。夏天衣服单薄,他清晰感觉到自己胳膊肘应该是受伤了。不过应该也就是晚一点去医院就要愈合的程度吧。
余宣听见自己身下发出声音,吓得直接跳起来连连道歉:“不,不好意思,我没看见您......在我后面。”
林嘉凡也是被眼前这幕给惊到了。他刚擦完汗,正打算递给在一旁的好友纸巾,抬头就看见对方正趴在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上,而那位成年人脸上的表情让人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毁灭世界了。
何荆朝手撑着地利索起身,看见站在一边的男生这时候也过来鞠躬说对不起,刚才的怒气突然不知道往哪儿发。他清了清嗓子,又拍拍身上的灰后说:“好了,高温天别做太剧烈的运动。尤其是......锁喉这种容易让脑供血不足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刚才干了什么。”余宣脱口问道。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他觉得这人也太神了,怎么一下子就能猜中刚才武打戏的剧情。
【你俩全身除了脖子上有一圈没明显汗渍以外都快成刚从桑拿房出来的了,我能不知道吗?】何荆朝皱了皱眉,回答倒是用的另一套说辞:“天资聪慧。”
没想到这俩还真被说服了,一起点着头,眼里满是羡慕。
【......再也不开玩笑了。】
何荆朝挠了挠头,打算快点离开找个就近的公共卫生间洗洗手,结果刚要抬脚就感觉自己衣角被拉住了。
回头发现还是刚才的冤家小鬼。估计是高中生,身高和自己也没差多少,对视的时候对方眼里独属于学生的朝气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
“怎么了。”他的语气明显不悦了,男生却还是拉着那撮衣服。何荆朝看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想道:【这件衣服不能给你,这是上个月刚买的,还没穿几次。】哪知对方一开口说的是另一件事:“额,大叔,你胳膊肘和手都擦破了。”
何荆朝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侧面。水泥地杀伤力太强,上面的确是出来了几道血痕,但也没大碍。
“没事。我回家消消毒就行了。”
“这怎么行!”余宣有些着急,“是我撞的你,我总得做点什么表达歉意吧。”
“不用......”话音还没落下,何荆朝看见男生一溜烟钻进小商超,没几分钟又带着几个紧急消毒的药品出来,二话不说就拿起他的手,倒是颇为仔细用棉签消毒了好几下,然后贴上创口贴,顺便又递上了小包湿巾纸让自己擦手。
“真的不好意思。”余宣又一次道歉,“大叔你是这里的新住户吗?以前没见过你。”
何荆朝看着被创口贴覆盖的伤口,心说这小孩儿脑子像是缺根弦,人还挺善良的。“没,只是来看家里人而已。”他挥挥手,匆忙结束话题后转身大步离开。
幸好这次没被拉住。
但是刚才那小孩儿叫自己什么来着?大叔?他看上去有这么老吗?
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