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重华宫内,成昭、庭弈容、庭弈钧、以及刑部尚书李舒霖再一次提审孔文茂。
庭弈钧按照成昭的吩咐,在宫外找来十名画师,根据孔文茂的描述画出画像,让孔文茂辨认。
孔文茂经过辨认后再次选出了其中一幅。
到了第三日,成昭又命令女官再去丹青阁找来十名画师,她特意嘱咐女官要找前一日没有来重华宫画像的画师。
画师来到重华宫后,仍然是依照孔文茂的叙述,去描画粉袍男子。
一连三日绘制粉袍男子画像,众人皆摸不着头脑,不清楚成昭的想法,只有李舒霖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三次画像,虽然是孔文茂口述,如果他是撒谎,那么惶恐畏惧中的三次描述会有所差别,如果他没有撒谎,那么他的描述便更加清晰。
在画师绘制完画像后,孔文茂作出选择时,也更加果断。
李舒霖望着坐在殿上的女人,她的神情淡漠而又威严,眼底的幽暗深不可测。
画师画完画像后,将十幅画像展现出来,给孔文茂选择。
孔文茂选完画像后,成昭漠然问道:“三日期限已到,你还有没有线索要交代?”
孔文茂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连求饶:“微臣实在是没有线索可言,求太皇太后饶命,万一抓了粉袍男子,留着微臣一条贱命,也是人证啊。”
成昭却毫不理会,她说:“既然已经有画像了,照着画像去找,找不到也无妨,凡是哀家怀疑的人,都会杀掉,宁可错杀冤杀,也不会漏杀,你已是无用之人,作不作证都不重要。”
说着,她命绿柳取来一柄银剑,大庭广众之下,直接递给庭弈容。
这剑是庭弈容在密室练功用的佩剑。
庭弈容瞠目结舌,母后竟然将剑当众递给她,是为何意?难不成是要她杀掉孔文茂?
庭弈容不敢相信成昭此刻的举动,她没有接下银剑,只是一脸惶恐地望向成昭,小心翼翼问道:“母后,您这是什么意思?”
庭弈容期待她的回答和和自己心中所想有所不同,但成昭的回答却是意料之中。
“拿起剑来,杀了他。”
庭弈容练剑有月余,空灵舞虽然有模有样,但也仅限于练习,更何况她从没杀过人,此刻成昭竟让她在大殿之上公然杀人,庭弈容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成昭,泪眼汪汪,好似在乞求成昭不要逼她杀人。
她强装着镇定,解释道:“母后,若将他杀了,咱们还怎么找到粉袍男子?现在只有孔文茂能辨认真正的粉袍男子,不可以杀他啊,母后!”
成昭淡漠地回应道:“母后说了,宁可错杀冤杀,也不会漏杀,无需任何人作证,孔文茂留着无用,必须杀掉。”
庭弈钧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姑母…”
他想要劝阻成昭,就见成昭一个白眼斜飞过来,庭弈钧也着实慌张了一下,立即改口说:“太皇太后,皇太后乃千金贵体,怎么行血腥杀戮之事?”
成昭毫不客气地呵斥道:“哀家和皇太后是君,你是臣,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庭弈钧无法反驳,只好闭嘴。
李舒霖见庭弈容面露难色,又不好全然沉默,便试探劝说道:“太皇太后,圣上年幼,若天下人知道太后当庭杀人,恐会担忧天子效仿,性情残暴?”
“天子之母若柔顺可欺,李卿可担心天子软弱,难承天下之责?”
成昭悠悠开口,她对李舒霖主动站出来维护太后的行为深感满意,言语中对他还算宽容,但态度仍然坚决,不允许李舒霖置喙。
庭弈容见成昭心意已决,便改口说道:“此案也有刑部协审,能否判斩立决,让刑部执刑?”
成昭心底窜起一股无名之火,愤怒恼火的情绪再也无法克制,她突然从殿上一跃而下,以迅雷之势飞至孔文茂面前,一道银光闪过,几人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听一声惨叫,定睛一看,成昭的衣袖中刺出短剑,插入孔文茂的胸口,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成昭又以飞快的速度拔出短剑,飞回了殿上。
等到几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孔文茂已经倒在了地上,众人还在吃惊之余,成昭已经在剩余二十七张画像里,挑拣出一张画像。
“李舒霖。”
“臣在。”
成昭将画像递给李舒霖:“以这张画像,贴出朝廷布告,在民间通缉粉袍男子。”
宫廷画师和民间画师的画风和技巧全然不同,对于孔文茂的口述,三十位画师又各自有自己的理解,最终画出来的画像,大致模样不差,但细看之下,差别其实很大。
李舒霖接过画像看了一眼,发现这张画像与孔文茂挑选的画像,模样相差甚远。
李舒霖瞬间明白了成昭的用意。
当下毫无线索,如果朝廷直接贴出孔文茂筛选的画像,一定会打草惊蛇,如果贴一张不像粉袍男子本人的画像,则有可能达到两种效果:或是敲山震虎,让对方知道朝廷已然掌握一些线索,不得轻举妄动,这样就会为查案争取时间;又或是麻痹对方,让对方觉得反正画中之人和自己不像,则有可能继续为非作歹,从而露出马脚。
至于会达到哪种效果,谁也不知道,但李舒霖清楚,眼前这位太皇太后,一定会留有防范。有孔文茂挑选的三张画像在,只要这粉袍男子活着,就一定能抓到,李舒霖内心不禁感叹,这个方法,确实巧妙。
李舒霖收起画像退下后,庭弈钧也领命退下,离开前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庭弈容,又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殿上的成昭,他想要帮庭弈容说情,又害怕惹怒成昭,想到成昭刚才的训斥,庭弈钧十分无奈,只好转身离去,祈祷成昭收回旨意,不要为难庭弈容。
当殿内只剩成昭和庭弈容两人时,二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为什么不杀他?”
成昭开口打破了大殿之上的宁静。
“儿臣不敢…儿臣从没有杀过人。”
“他都要杀你儿子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儿臣…”庭弈容委屈极了,“请恕儿臣懦弱之罪,儿臣真的不敢杀人。”
“你跟我说要将幕后之人碎尸万段,你口中的碎尸万段,就像一个笑话。”
庭弈容仍要辩驳:“就不能让刑部处决吗?按律行事,有法可依,不是更妥帖吗?”
“让刑部杀人就能消除你面对杀戮的恐惧吗?身为皇帝的母亲,你必须直面杀戮和死亡,知道剥夺性命这件事情,何时孰轻,何事孰重。终有一天,你要替皇帝,行杀戮之事,为他扫清障碍。如果你做不到,你便只会连累琅儿。”
“可是帝王有仁德之心,不是只有杀戮。难道我不杀人,琅儿就做不好皇帝吗?”
“做不好。”
成昭毫不犹豫反驳了她。
庭弈容几乎是带着哭腔问道:“儿臣不明白,还请母后明示。”
有那么一瞬间,成昭觉得疲惫,她不想再讲,可是看到庭弈容满是困惑的目光,她不得不耐下性子细细说来。
“通往明君之路,是血肉铺成的,中原千年史书之上,名垂青史的只有王道霸道兼备的千古帝王,没有纯粹的仁德之君。你掌握了生杀大权,却不会用、不敢用,那么这权力,就会反噬你,吞没你,直到下一位掌权者出现,你要保护你的孩子,你告诉我,你拿什么保护?拿你的一颗仁善之心吗?”
“我…”庭弈容红了眼睛,不知该如何回答。
“连我都保不住我的孩子,你又如何肯定,凭你的仁善与慈悲,就能在这腥风血雨的日子里,保住你的琅儿?”
庭弈容哑然,眼泪无声流下,她无法反驳成昭的话语,对将要面对的残酷未来,也感到恐惧。
她哭着说道:“生在皇宫里,旁人瞧着是荣华富贵,可又怎么知道这一切不过槛花笼鹤,全无自由,又是谋求算计,血雨腥风!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我不是皇太后,和母后、瑜哥哥、琅儿一起过平凡的生活…”
这话听在耳朵里,令成昭心火蔓延,成昭强忍愤怒,眉头紧皱,紧闭双眼,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没有如果,这就是你的命。”
成昭的声音穿透整座大殿,大殿里再一次陷入沉寂,只剩庭弈容小声啜泣。
“待琅儿病愈后,你出宫吧。”
成昭深思熟虑后,冷冷地说道,此刻她再也无法容忍庭弈容的浑然无知。
庭弈容一脸不可思议,错愕地问道:“母后,你要赶我走?”
成昭留有最后一丝耐心,没有出言斥责,只平静地说:“不是母后赶你走,只是让你出宫,去看看我们大宣的每一寸土地,看看大宣的百姓,你的仁善,既是上天使然,只一味呆在皇宫这四角的天里,总是毫无用处,你自然应当把这份仁善归还民间。待你阅尽沧桑人世,回来看看我和琅儿,再决定要不要承担你的使命,要不要继续你的仁善。”
“儿臣…行吗?”
“行与不行,总要尝试之后才知道,宫里母后会为你安排妥帖,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