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金黄的月亮挂在天际,天幕深蓝。
凉爽的夏风吹得老校区的参天大树沙沙作响。
夜已深,一个娇小的身影却背着书包,来到了天台上。
楼道空而寂静,女生的拖鞋软而无声,她悄悄地合上天台的门,在习习凉风之中,喟然长叹。
夏天的夜风真凉。
她擦了擦脸上在宿舍床上闷出的汗,转身向自己的固定位置走去。
边走边掏,从书包中掏出一个充气床垫,和一张小毯子。
是的,夏天太热了,尤其是晚上的宿舍。
高三宿舍只有两个风扇,摇头悬空,照顾不到角落里的她。
黎珣天生怕热。
更何况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无法学习。
黎珣是在三伏天的某个晚上,因为酷热、疲倦、难受,而来到天台的。
那时候她是真的很想跳下去。
但吹了半夜凉风,她突然觉得,天台真适合睡觉。
一是安静。
没有说梦话的舍友,没有半夜起来上厕所叮叮当当,把神经衰弱的她吵醒的邻床。
她们这一栋还临近闹市。
二是凉快。
贫穷而落后的小县城,这个平平无奇的公办高中,连桌椅都是一届一届沿用,运气不好,开学抢到的桌子连抽屉的木板都没有,书只能放地上——
因为放在桌子上,课桌可能会榻。
连课桌都是这样,更别提那摇摇晃晃的上下铺,脆弱的床架,在人爬上爬下的时候,发出令人牙酸的叫。
这样的条件,自然,风扇都是小小的,供一个宿舍,十六人使用。
黎珣睡在下铺。
而且是最墙角的下铺,风扇的风,能奢侈地吹到一点脸,若有似无。
早上起来,身上黏腻到没法说——南省夜间的温度,也接近30度,空气不流通的宿舍,像蒸笼般熏蒸着她们。
黎珣不是吃不了苦的人,但总在深夜,幻听一般听到哭声。
……才惊觉,所有人都在忍受,都在拼搏,所有人都说,熬过这三年就好了,夜晚眼泪却莫名沾湿枕头,然后第二天若无其事地起来。
高三。
黎珣总在想,熬过高三,就真的会好吗?
那天她拿着50分的数学试卷看了很久,也看不见自己能考进心仪大学的可能。
然后,她走上了教学楼的天台。
意外的,那一刻情绪反而镇定而清醒。
她看着夕阳下坠,吹着晚风,突然感觉这世界还是有很多免费而美丽的东西的。
比如夕阳,比如风,比如夕阳和风中的大树。
看累了,站累了,她坐了下来,想,就这样吧,连死都不怕,大不了,就50分呗。
只要不找死,就死不了。
死了,这些日子……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辛苦,就真的辜负了。
死了,那所有人口中的“上了大学就轻松”了,就没有体会的可能了。
躺在天台肮脏的地面,她和自己达成和解。
没关系,已经努力过了。
她就是……天生不聪明而已。
黎珣放弃了数学的附加努力,转而把时间用在自己更喜欢的历史、语文和地理上。
分数……提高了。
本科线……跨过了。
那天她又来了天台,觉得想死的自己又笨又可怜,意外想到,天台更加凉爽,只要没人知道,自己可以在女生宿舍楼的天台睡觉。
黎珣回忆完自己当日的心路历程,在充好气的床垫上躺了下来。
小被子盖好肚子,悠悠长叹。
晚风清凉。
真好啊,没一个星期,就高考了,到时候,如果能考上大学……
黎珣沉默了。如果自己能考上大学,就能去吗?
她不知道,也只能尽自己全力,先考到本科线以上。
想到身为农民,如两块黑炭般在田中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她的心情又沉郁下去。
她就连抱怨,都觉得对不起他们。
……
无边思绪,在夜月见证下纠结。
那个满脸是泪的女孩终于合上了眼睛,平平无奇的样貌被温柔的月光覆盖,闷热的空气在夜霜中下沉,女生裹紧了小被子,翻身进了梦里。
黎珣清楚地知道她在做梦。
在别人家都有自己的房子、电视和手机、电脑的时候,她从小,都是在做梦中,排遣长长的时光。
也是在长久的练习中,她学会了控梦。
这,也许是她的平凡中,比较特殊的一点。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不知道可以控梦,也无法控梦。
但,人是可以控梦的,从第一个清醒梦中,她就学会了控制和创造。
小学的她想要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
于是,有一晚的梦中,她不仅站在领奖台上,还得到了一麻袋的,红艳艳的钱。
她清醒地知道那是梦,但突然,梦境随她心意,千变万化起来,她想要什么,就得到了什么。
那个梦深刻到她醒来的时候,清醒记得一切。
记得那些欣喜若狂,记得……
梦中她为王。
于是无师自通般,她慢慢学会了控梦,做自己想要的梦,梦中,会出现她想要的一切。
因为这份独特,她悄悄给自己起了个名,叫控梦师。
梦中,她是唯一的神,唯一的管理员,一个……控梦大师。
这是她少有的荣誉,因此总是不厌其烦地进行控梦,但高三之后,换了宿舍,学习压力又变得庞大,精神衰弱之后总是浅眠,她就很少做梦了。
但今夜,突然下意识地来到了这里。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她又一次,来到自己童年居住的房子之中。
这个简陋的小泥屋,由黄泥堆成,上覆盖着黑色的瓦片。
在她十岁那年,因为是危房,而被拆除了。
获得政府的贫困补助后,她家修起了另一个简陋的水泥屋。
这个10平米的小泥屋,却承载了她的童年,下意识地,把这个地方作为了梦境的“安全屋”。
黎珣看着久违的小泥屋,在床上躺了一会,觉得很安全,身心都放松下来。
当她难过的时候,她的潜意识会带着她回到这里休息。
但……
梦境之中,不全是可控而安全的。
作为一个自封的“控梦师”,黎珣在最初不熟练的时候,常常惧怕——
——她把自己的梦看做潜意识的投射,因为了解自己,而惧怕在梦中,潜意识里那痛苦、扭曲、愤怒而产生的戾气,会变成种种不可名状的怪物、剧情,在梦中追杀她。
今夜不知怎么,躺着躺着,又心神不定起来,想起了之前梦中被追杀的一些碎片。
这时。
小泥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黎珣眉心一跳,豁然睁开了眼睛——小泥屋的木门下,投进来一片月光。
没有脚,没有影子。
?
……虽然这样想着,担心着,但那作为“外界隐忧”的投射、而存在的你,是不是太嚣张了?
黎珣暗暗吐槽着,站了起来,眉目浮现隐约怒意,朝门口走去。
她讨厌失控。
已经很久没出现自己掌控之外的东西了。
但,她也不再是以前、因为慌张就会控梦失败的她了!
这是她的梦,什么东西都只有挨打的份!
让她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寂静的村庄笼罩在月光之中,那月光之下,是一栋又一栋,一模一样的小泥屋。
是黎珣用来装载无数记忆的坟墓。
她在初中读到“记忆宫殿”的书,仿照构思,给自己的梦境,织就了一个“小泥屋村庄”,用来承载无数关于梦境的编织内容。
只要打开那座小泥屋的门,相关记忆,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纤毫毕现、昨日重现。
但现在……
一栋形状相似,但哪哪都透着陌生的小泥屋,出现在她的记忆村庄里。
这一刻,黎珣后知后觉,感到了恐怖。
月光下静谧的村庄,空无一人,黑漆漆的小泥屋,本是她最安心的家;可此刻,她的家突然成了什么怪物的皮肤,它静静地躲在那里,等待着她一无所知地……
推门而进。
虽然她知道自己造的这个什么小泥屋村庄,看上去很诡异,很像故事里传说中的鬼村。
但是这是她的梦,她一点也不觉得恐怖,因为一切都在控梦师的掌握之中。
现在这个掌控之外出现的小泥屋,让她后知后觉感到了“空无一人鬼宅”的阴森感。
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按理说不应该啊。
以前的噩梦,她认为是潜意识主导……
那现在,是否可以看做是因为惧怕高考、害怕高考之后无力的未来,潜意识主导的“噩梦”呢?
只要她在梦中“发泄”完毕,那份恐惧,就得以减轻?
黎珣按常理推测着,自己说服了自己。
这样一想,整个人就冷静了下来。
说到底,就算潜意识害怕高考,但,这是她的梦。
化解潜意识的恐惧,以她做控梦师的惊经验来说,也是轻车熟路了。
黎珣想着,心定了下来,心年一转,便到了那陌生的小泥屋门前。
她有点好奇,潜意识恐惧会带来什么怪物,或者剧情呢?
心里有些跃跃欲试。
手,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