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排练如火如荼地展开，林书杏因为是舞蹈队的一员，每晚都被拉过去跳舞。

    她虽然手脚修长，四肢匀称，但不太协调，在跳舞方面的天赋实在太差，记动作的时间是别人的双倍。

    起初文艺委员还愿意手把手教她，后来也逐渐不耐了。

    “林书杏，你下晚自习后自己回宿舍再练练。”

    文艺委员单独点了她的名，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林书杏平静地点头，耳后的薄红却暴露了她的紧张。

    她总是这样，被很多人看就会觉得不自在。

    一直以来她都很讨厌自己身上的这些特点，比如脸皮薄，容易脸红，情绪上头会止不住流泪，她挑剔自己的性格不够大方开朗，厌恶自己放不开的扭捏。

    向内自省，这可能也是她会被裴扬所吸引的原因，那样开朗自信的裴扬，恰恰是林书杏想成为，却没能成为的人。

    回到宿舍，林书杏洗漱完后又练了一会儿舞，想让自己形成肌肉记忆。

    毕竟是集体活动，她不想拖大家的后腿。

    不需要练得太完美，只要别太差，一眼就和旁人看出分别。

    可惜，上帝不仅没给林书杏点亮跳舞的天赋点，甚至还低于普通人的平均水平，仅仅是记住动作，做出动作，跟上节奏，就已经是林书杏花费多倍努力得到的成果了。

    她难以随着音乐自然地舞动，身体僵硬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年人。

    “林书杏，不是让你回去自己多练练吗！”

    一次排练，文艺委员再次不客气地开口。

    林书杏愣了一下，仅仅是两秒的时间，可在这两秒钟的时间里，她做了很大的思想斗争，才勇敢解释：“……我是住校生，宿舍到时间就熄灯了，我每晚都有练习。”

    这几天每晚回到寝室，简单洗漱过后，她都会练习舞蹈，直到宿舍规定的熄灯时间到来。

    她付出了努力，也尽力了。

    尽管努力的结果不尽人意。

    “是吗？你练了这么多遍怎么还跳成这样？”文艺委员怀疑的目光看向她，像是不相信她说的话，或者是想不到世界上还真有跳舞天赋差成这样的人。

    难以置信。

    班上的其他人都在盯着她看，五十多双眼睛，直直地目光，她知道裴扬也站在后面，她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沉默紧张的气氛里，班级众人的目光让她感到难以启齿，甚至有一瞬间，她在想这是不是她的错？

    心中压抑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气来。

    “那个……”

    一道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僵局，终于将林书杏在此刻情景下解救出来。

    “我是她室友，她的确每晚回去都练了。”

    说话的是她的室友，室友确实是为林书杏作证的最佳人选。

    果然，文艺委员没能再说些什么。

    林书杏感激地朝室友看了一眼。

    文艺委员撇了撇嘴，小声嘟囔抱怨，“那怎么还能跳得那么差，当初就不该选她。”

    声音虽小，但此时大家很安静，于是这样的话语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林书杏眨了眨眼，深感一阵无力，可她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个沉默无力的瞬间，又有多少个争吵推搡的时刻。

    只知道争吵推搡的时刻在林书杏前十七年的人生中竟然很少出现。

    有的人受不了一点委屈，若是心中不愉快定要闹他个天翻地覆；可有的人，一生中大半时间都在沉默，与人对峙时就算有理，也会生出几分委屈漫上心头，甚至眼泛泪花，平白输了气势。

    明明不想哭的，可眼泪一点也不争气。

    就像此时此刻，林书杏忽然发现，一直以来她都会刻意回避争吵，她害怕和旁人起冲突，争论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有个词来形容，这叫忍气吞声。

    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形成这样的性格，可她就是这样，这样的性格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像是一层坚固盔甲狼狈地保护着她。

    ——不吵，就不会输，更不会哭。

    她很难去改变什么，好像这样的性格已经烙印在她的灵魂里根深蒂固。

    直到，一双手将她从幽深封闭的海底拉了出来。

    “大家都是同学，没必要这么说。”裴扬突然开口道，一时间有些人转头看他，可他神情认真，没了往日里笑意盈盈好脾气的模样。

    几个和他玩得好的同学随声附和。

    “对啊，努力了就行，咱班也不是非要拿个第一。”

    “气氛不要弄得这么紧张嘛。”

    “……”

    班级里有些人陆陆续续替她说话。

    林书杏早在裴扬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便惊讶地回头望去，左右看了两眼，她终于对上他的目光。

    察觉到她在看他，少年唇角微弯，朝她笑了笑。

    灯光不算亮的排练室里，他站在左上角，有些远的距离让他的面容看上去不算清晰，可不用看，林书杏也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他的模样。

    他略微上翘的眼尾，温柔的褐色瞳孔，以及微陷在左侧的单边酒窝。

    对视片刻，林书杏失神地将头转了回来，久久不能回神。

    裴扬的一句话成了一个开口缓解她的窘迫，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反驳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她很难说出那时她是什么感受，感动、酸涩、还掺杂着一点自卑？

    或许都有。

    只是在那个晚上，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里，林书杏觉得，她好像更喜欢裴扬了。

    往后回想起那一夜，她不记得文艺委员的模样，不记得那些尖锐刻薄的语言，只记得那个对她露出笑容的少年，还有他明亮如星的双眼。

    林书杏终于在表演前熟练地掌握了整支舞蹈，文艺委员也没有再为难她，表演结束后，他们班在整整二十五个班级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大家都很高兴。

    班里闹哄哄的，班主任在提这次表演的事，所有人都很放松，几个平日里活跃的学生和班主任开起玩笑，一派自在。

    表演结束后这段时间是自由活动，班里的人也不全在教室，走廊里不断有同学经过，林书杏从座位离开，走出了教学楼。

    她不像旁人那样高兴，更多的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任务完成后有些放松，但也很疲惫，她不想继续待在教室里。

    林书杏离开教室后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走着走着到了小卖部附近。这里作为学校里的唯一一家小卖部，向来人很多。

    透过玻璃窗，她能看见里面明亮的灯光，灯光的照射下，包装漂亮的商品摆放在货架上玲琅满目，来来往往穿着校服的学生在过道里穿梭，温馨祥和的场面。

    她走进里面，周围都是人，被人群包裹的感觉比之前在教室里好一点，陌生人的交谈声絮絮叨叨不间断，这样热闹的氛围却让孤身一人的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是其中一员。

    她走到冰柜区拿了一支冰淇淋，引来几眼好奇目光。

    早春之际，竟然还有人吃冰棍？

    林书杏对旁人的目光很敏感，自然感觉到了对方的好奇，但装作没注意。

    走出小卖部，拿着冰淇淋边走边吃，林书杏继续漫无目的漫游，这个点正是活动结束后的自由活动时刻，哪里都有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路过。

    这个时节南方小城温差很大，夜晚还带着几分刺骨寒意，也正是因为温度低，冰淇淋融化得慢，林书杏吃得不急。

    吃一口，要缓几秒才能吃，因为太冰。

    找了个僻静地坐下后，她后知后觉周围已经没有人了，这一片是学校的绿化，平时人很少，倒是小情侣们的好去处。

    她一边吃一边发呆，思绪开始放空。

    安静的时刻没持续多久。

    “裴扬。”陌生的女声突兀响起。

    裴扬？

    林书杏反应慢了半拍，在这里居然还能听到裴扬的名字，她含着嘴里未融化的冰淇淋，一阵凉意在舌尖蔓延，眼里的呆愣彻底散去，才忽地意识到自己撞到了怎样的现场。

    他们没发现她，她坐在树丛里的长椅上，而他们在另一侧。

    “你应该对我有印象吧，我们见过很多次。”

    林书杏咽下冰淇淋，听见裴扬嗯了一声。

    “那就好，再认识一下吧，我叫陈诗乐，高二四班的，我喜欢你很久了。”

    女声停顿了一下，随后道：“你能做我男朋友吗？”

    不知道为何，明明是别人的表白，林书杏却很紧张，拿在手里的冰淇淋始终没去咬下一口，害怕发出声音打扰到他们。

    依旧是清冽的嗓音，这次的语气却少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多了几分正经，她听见那熟悉无比的声音说：“抱歉，谢谢你的喜欢，但我目前没打算谈恋爱。”

    怎么说，意料之中的回答，对于别人的表白，裴扬从来都是礼貌而坚定的拒绝，无一例外。

    对面的女生显然很失落，又多说了几句，无非是我很喜欢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我也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很自信勇敢的一个女生。

    但裴扬依旧坚定地拒绝，半点机会不给。

    最终，这场纠缠以女生放弃结束，她失望地离开了这里。

    头一回不小心听到别人表白，还是关于裴扬的，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林书杏缓了一会儿，觉得胸口有些闷，鼻尖也一阵酸涨。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裴扬拒绝别人。

    他礼貌疏离的语气，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明明是拒绝另一个人，她却好像……自己也被裴扬拒绝了一样。

    或许是明白自己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谢谢你的喜欢。

    多么礼貌温柔的一句话。

    ——啪嗒。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

    她低头，是融化了的一小块冰淇淋，砸在草丛里发出闷闷的声响。

    她摸了摸衣服，没有黏黏腻腻的感觉，依旧干燥，她站起身来低头检查，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林书杏。”

    有人走了过来，白皙的运动鞋一尘不染，熨烫妥帖的校裤穿在他身上显得腿又长又直，林书杏低垂的视线往上移，掠过他的鞋，他干净整洁的校服，对上了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

    他噙着笑，说：“你的冰淇淋掉了。”

    早在他叫名字的那一刻，不用看，林书杏也知道来人是谁。

    她说：“噢。”

    故作镇定地拍了拍干净的校服，实则一点冰淇淋也没沾到。

    裴扬注意到了她手上仅存的那根冰淇淋木棍，“吃完了啊。”

    手上还残存着冰淇淋粘腻的触感，林书杏走到一旁的垃圾桶将木棍丢掉，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裴扬笑了下。

    “今天在这儿偷听呢？”

    林书杏好不容易维持的假面立刻碎掉，她露出惊慌的神情，解释：“我没有，我就是不小心路过，然后就……听到了。”

    她头低下去，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诶，”裴扬轻叹了一口气，“我没怪你。”

    林书杏会这样他不奇怪，在他的印象里，林书杏就是一个内向话少的同班同学，有点敏感，和她开玩笑也要小心斟酌，因为她很可能会当真。

    林书杏：“嗯。”

    “对不起，我刚刚就随口一说，真没觉得你偷听。”

    林书杏终于抬头，有些疑惑看向他，惊讶他突然说对不起。

    裴扬的脸上带着真诚的笑，他一向阳光开朗，和很多人玩得来，是被人簇拥着的存在。可当他感到抱歉时，也会毫不犹豫的道歉，他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男生，无论何时，你都能感受到他的真诚。

    天色已黑，冷风时不时地吹过。

    从树缝中偷溜进来的月光洒在裴扬脸上，他的皮肤莹润有光泽，借着这点光，林书杏得以看清他的脸，不像那天在排练室里那样模糊，桃花眼尾泛着红晕，是自然的色素沉淀。

    想起了那天在排练室的情景，林书杏道：“那天谢谢你。”

    这么多天，她都没找到和裴扬单独道谢的机会，裴扬周围总是围绕着许多人，他人缘好，不缺朋友，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呼朋引伴的模样。

    她做不出那种在众目睽睽之前把裴扬拉到一边的举动，塞在裴扬书桌里的零食也被当成暗含心意的礼物，和其他礼物一起放在走廊过道窗台上，等着送礼人拿走。

    若是没人拿，不出两天就会被打扫卫生的阿姨丢进垃圾桶。

    她都想要不就这样算了，裴扬可能都不记得这件小事，只有她始终放在心里。

    “嗯？”

    少年疑惑地扬了扬眉。

    他果然不记得。

    林书杏简单解释了一下，裴扬才想起这件事，了然点点头，弯着眉眼说不用谢。

    道谢的话说完，她没有什么继续和裴扬交谈的理由，若不是因为这件事，她也没有机会和裴扬说这么多话，谈话早该结束。

    离开之际，裴扬却叫住了她。

    “林书杏。”

    她回头，撞上少年真诚的双眼。

    依旧是那副对谁都好的笑容。

    “下次勇敢点，你又没做错什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