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广轻叹:“丙儿,这件事,是作为父亲的不对,我会想办法合理的让两家解除婚约。”他恍然想起之前卢玉琮作为代表在台上发言,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但后来那些风言风语层出不穷,又亲眼目睹卢玉琮流连风月场所,行为放荡不羁,与他在人前展现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看错人了,怎能将女儿托付给这样的无耻之徒。
车子缓缓行驶在雨中,雨滴打在车窗上,洇出一幅幅朦胧的水画。
到了他们家附近,敖丙突然开口让司机就在这里停车。
“父亲,我先去忙了,我还有工作。”敖丙打开车门,撑伞踏入雨幕,细密的雨丝瞬间模糊了她的背影。
“丙儿!……”
父亲的呼唤消失在背后雨幕中。
司机小申是申管家的侄儿,他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老爷,道:“老爷,三小姐最近在摘星楼为其班主代笔。”
“摘星楼…我记得殷家的资产。”敖广靠在椅背上,揉着额头,“姜女士不会让她去那个地方工作,那大概是她自己的想法,莫非,她和姜女士的大公子还有书信往来?”
“老爷,那殷大公子…不是不认识小姐吗?”小申记得刚来北平时,虽然殷家就递来联姻的心思,但两家后辈完全就是互不相识的情况。
敖广不知想到什么,笑出声:“小申应该知道进步青年这个群体吧。很多时候,他们中的许多人彼此相识,并非通过真实姓名,而是凭借一篇文章记住某个笔名。在茶馆或其他场所闲聊时,某人偶然间与使用该笔名的作者相遇,进而结识。因志趣相投,双方顿生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 。…”
小申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他突然想到了曾经生活在上海,小姐早在中学时期就热衷于向《觉悟》报隔三差五投稿的事情。
当时的笔名就是“冰冰”“炳文”。
北平也有不少进步报社,优秀的文章是全国流通的。
莫非!
小申瞪大双眼,仿佛看到了隐藏在迷雾后的真相。
难道小姐和殷郊,是通过文字相识相知,在那个进步思想蓬勃发展的时代,以笔为桥梁,搭建起了心灵的沟通?
敖广心知对方是明白了。
“这是危险的行为,只是那些人碍于殷家不好直接对殷郊动手,本来还在想该怎么教训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子,不曾想,这小公子自己作死和他的父亲大吵一架,还和家族决裂。”
敖广不敢想那样的画面,要是敖丙对他这么做,他一定会很难过。
“可是殷老爷他先……”小申欲言又止,那种话他说不出口。
“建立摘星楼玩戏子?”敖广轻笑,笑容中却带着几分不屑,“不,不过是他转移来路不明钱财的地方,但这没必要告诉殷郊,他在外有个姓武的私生子,那个私生子听话,绝对服从,想来未来继承人也只会是他了。”
敖广深知这内部的复杂纷争,只是没想到会牵连到自家女儿。
当时闹大之后,本来对敖丙留学千般阻拦的敖广突然就撤掉人手,默许了敖丙留学,出于保护自家孩子的目的,两家人的婚事也黄了。
小申想到这里,心中涌起一阵深深的遗憾。
他也算陪着且看着敖丙小姐长大,知晓小姐的才情与抱负,也能想象得出,若小姐与殷郊真的因为文字结缘,那必定是灵魂相契的一对。
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本可以携手共进,为了心中的信念一起奋斗。
在小申眼中,他们就像是夜空中两颗璀璨的星辰,本应相互辉映,照亮彼此的道路。
可如今,命运的轨迹却让他们渐行渐远。
殷郊与家族决裂,踏上国外未知的旅程;小姐则为了自己的事业和理想,在这复杂的局势中独自前行。
小申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车窗外的雨幕,雨水顺着玻璃滑落,仿佛是命运无情的泪水。
他忍不住设想,如果没有那些纷争,如果殷郊没有冲动行事,小姐和殷郊是否就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有缘无分的无奈,就像这阴沉的雨天,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挥之不去。
“姐姐!”
见到敖丙回来,芙蓉挤开莲花,跑到大门口迎接她。
“嗯……”敖丙轻轻回应她,只是太阳穴突突跳动,雨伞在掌心滑出湿腻的汗。
芙蓉的惊呼声像隔着水幕传来,敖丙踉跄扶住门框,指腹触到雕花木门的凉意,却驱不散浑身灼烧的滚烫。
“怎么回事,你脸色好差!”莲花冲过来要搀她,指尖刚碰到她手腕,就被惊人的热度烫得缩回,又握上。
敖丙的视线开始模糊,雨丝在眼前晕染成混沌的灰雾,鼻腔里充斥着雨水腥气与自己发间未散的薄荷香。
她想开口说“我没事”,喉咙却像塞着团烧红的炭,发出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
后腰撞上大门,檀木的纹路在眼前扭曲成旋涡,耳际嗡鸣着混进父亲最后那句叹息。
恍惚间她看见自己中学时投往《觉悟》报的信件,字迹在高热中幻化成殷郊的眉眼,又被芙蓉惊慌的哭喊声搅碎。
敖丙终于撑不住瘫软下去,坠落前最后一丝清明里,她闻到芙蓉发间的茉莉香与自己皮肤下蒸腾的腥甜,像被揉碎的月光泡进了滚烫的浓茶。
“!”芙蓉刚想和莲花一左一右扶着她,却被闯进雨幕的身影挡住。
定睛一看,原来是苏妲己将敖丙背在背上:“芙蓉,你去请先生,莲花,去端热水。”
“好…”“我就去。”
张秋钰刚找到苏妲己,去见他背上有一女子,他盯着苏妲己背上烧得意识模糊的敖丙,雨珠顺着他的油纸伞骨连成银线:“苏先生,这是……”话音未落,敖丙突然在高热中呓语,手指死死揪住苏妲己的衣襟,喊出的却是个陌生名字。
苏妲己神色微变,抬手将敖丙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我雇佣的代笔。”不等张秋钰回应,已大步穿过月洞门。
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他玄色长衫下摆,倒像是墨在宣纸上洇开的痕迹。
他将敖丙安置于她的房间,伸手打算替她换衣服,想了想,还是招呼水仙和杜鹃两丫头进来为敖丙换衣服,等莲花端来一盆温热水,又将擦身体的任务交给了莲花和杜鹃。
苏妲己全程隔着帘子指挥,没有一丝懈怠。
莲花脱下敖丙衣服,包括小衣,不免大骇,虽说这皮肤像剥了壳的荔枝那么光滑,但是在这光滑的皮肤…肩膀位置有类似子弹的伤痕。
身逢乱世她不是没有见过中弹的人,但出现在敖丙身上就很奇怪。
“苏先生,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杜鹃见苏妲己疲倦模样,念着他最近事情繁多,开口劝说道。
苏妲己揉着眉心,透过半掩的帘隙瞥见敖丙烧得发红的侧脸,沉吟片刻才道:“她柜子里有个蓝布包袱,里头有件丝绵袄子,找出来换上。”他顿了顿,又补充,“仔细别碰着她手腕,前日誊文时被墨砚砸出了淤青。”
等芙蓉将先生请来时,敖丙已经新换了衣物。
敖丙的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两颊却因发烧而微微泛红,显得格外憔悴。
“此乃外感风寒,邪入肌理,郁而化热。”郎中先生对苏妲己几人叮嘱几句,便开了方子让他们去抓药。
芙蓉主动接下了方子,马不停蹄再次出门。
期间险些撞到了云观、云雾两个小徒。
郎中搭着敖丙腕脉,捻着胡须沉吟片刻,对着苏妲己等人叮嘱道:“这药一日三服,须得用砂锅文火慢煎,头煎水沸后再熬半个时辰,二煎减半。”他指了指敖丙泛红的脸颊,“发热时切不可贪凉,用温湿帕子擦拭即可,待汗出热退,便要及时撤去,莫要受风。”
待药买来熬制好,见莲花端着药碗凑近,郎中抬手拦住:“汤药入口,须得趁热。喝完后加盖薄被,微微发汗为佳。若今夜能安睡,明日便可退几分热。”
他从小药箱取出一小包草药,“这是紫苏叶与生姜,可煮水代茶,既能解表散寒,又能调和胃气。”
说到此处,郎中目光扫过敖丙泛白的嘴唇,神色凝重:“她本就气血不足,旧伤未愈又染风寒,更要悉心调养。三日内若高热不退,或是咳中带血,须立刻再请我来。切记,万不可让病人再沾凉水,也莫要动气劳神。”
“多谢先生。”苏妲己连连感谢,给了他额外的钱,他婉拒:“医者仁心。”
苏妲己正要将银钱硬塞过去,却见郎中抬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上沾着淡淡的草药气息。
“苏老板,”老郎中望着床上昏睡着的敖丙,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怜惜,“当年我女儿也是这般执拗,总爱往危险的地方跑。”
他收回手,将药箱扣得严严实实,铜锁扣碰撞出清响:“留着这些钱给她买些红枣桂圆,补补气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