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书写着,苏妲己在躺椅上念。
“母亲因为长时间呆在老东西身边,也跟着染上鸦片,她先是伙同父亲卖掉了我的姐姐,然后卖掉了我,当时我看见她肚子挺起,想来我又有了未曾谋面的弟弟妹妹,我不知道我被卖入妓院被卖了多少钱,但他们未出生的孩子只怕早已经被定好了价格。”
“原本看我是男的,老鸨打算照着书童培养,只是常客殷家少爷看我姿色不错,又听话,便让我成为他黑钱藏匿的代理者,他投资了戏院,又培养我成为摘星楼戏班班主,砸钱让我名声大噪,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成为了最负盛名的花旦、青衣。”
敖丙见他停下,道:“先生,和前文,有些不符合。”
“照着这个改吧,前面我说谎了。”苏妲己喝了一口菊花枸杞茶。
他意外都写那么多页了,敖丙居然还能记得很前很前的内容。
敖丙便找出一叠纸,打开夹子,抽出那一页,在边缘做出了批注后,再放回去。
敖丙:“您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苏妲己苦笑道:“大概率会的。”
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会在这摘星楼里唱到嗓音嘶哑,将名字永远刻在这雕花戏台上。
如今被敖丙问起,那些潜藏心底的疑虑竟破土而出。
或许同很多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下九流场所的孩子们一样,早就在怀疑,只是这念头如薄雾般缥缈不定,与安于现状的假象并行不悖,恰似他曾笃信殷寿会还他自由的承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虚幻泡影。
昨夜殷寿把他当做金丝雀对待、戏台上客人甩出的大赏,都在提醒他命运就是这样,所谓依靠,何尝不是镜花水月?
苏妲己望着眼前执笔记录的少女,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长袍马褂上的绣纹,嘴上还在讲述着殷少爷如何捧红他的陈年旧事,思绪却飘回那个雪夜——
如果当初没被卖进妓院,而是被某个善心人救起,或许他会成为学堂里执笔写词的先生,而不是在这胭脂堆里强颜欢笑。
敖丙低头批注时垂落的睫毛,像极了苏妲己想象中未曾谋面的学生。
苏妲己凝视着她那清秀的眉眼,那是多么的纯净。
他摩挲着泛黄的戏折,少年时被烟头烫出的疤痕在掌心发烫。
看着敖丙垂落的珍珠耳坠,那是留洋千金才有的矜贵。
敖丙整理文稿时不经意间露出的腕间红绳,让苏妲己恍惚看到自己若能清白长大,或许也会系上这样的饰物,而不是戴着客人赏赐的鎏金镯子或者戒指,在戏台上唱尽人间悲欢。
每次敖丙认真校对文稿的模样,他都在恨这被禁锢的命运,更恨自己竟会对着这份遥不可及的自由,生出不该有的渴望。
“还有多久?”他问的是雇佣时间。
敖丙:“45天。先生。”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
感觉时间过去的很快啊。
“我还能雇佣你吗?”
“下半年,只要我有时间,报社还愿意安排我的话。”敖丙再一次贴心告诉了他具体情况。
“那你呢,你会一直呆在报社吗?”苏妲己问起了她。
按照规定,敖丙本可拒绝,但她选择了回答:“不会。”
那样的斩钉截铁。
苏妲己无法问下去了,但他明白,对方要是一旦不在报社工作,那么自己纵然离开了戏楼,也无法在北平找到她。
她好像被拘束住了,她应该跑向天南地北,跑得,哪怕是作为男性的自己也无法追的上。
敖丙,苏妲己一听就能立马记住的名字。
《封神榜》里,《封神演义》里永远都是如昙花一现的小角色,毫不起眼的、最后封的华盖星,命理上也符合他——孤高、清冷,六亲缘浅。
好像命带华盖对宗教文化也感兴趣?
“你对宗教好奇吗?”
敖丙点头,然后满脸困惑看他,在问为什么会说这个。
“那你还说你是唯物主义者。”苏妲己因为敖丙之前向他解释了名词,特意问的。
“不影响的,信仰唯物主义是基于理性思考和科学认知,通过对自然、社会现象的观察、分析和研究,形成对世界的客观认识。我对宗教感兴趣更多源于情感、文化、历史等因素,比如对宗教艺术、文化传统的欣赏,对宗教故事所蕴含的道德寓意的感悟等,这种兴趣不一定涉及对宗教教义中超自然内容的认同,所以可以与唯物主义信仰并存。”
敖丙的解释让苏妲己听得头疼。
苏妲己突然理解孙悟空面对唐僧的紧箍咒了。
不过孙悟空可能是出于唐僧的原因,而他纯属自找的。
“朽木!”苏妲己再次评价敖丙。
苏妲己被敖丙困惑的眼神逗得轻笑出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在满室沉香里缓缓开口:“你知道吗?我们戏班子后台供着梨园神,每逢初一十五,我都要带着徒儿们焚香磕头。”
他望着窗外开始发芽的园子,思绪飘向那些烟雾缭绕的清晨,“小时候我偷偷问梅先生,信神真能保佑戏路顺遂?他说,与其求神,不如信自己唱的戏。”
敖丙停下批注的笔,珍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所以先生想说,宗教和唱戏一样,都是人给自己造的梦?”
她忽然想起报社里那些社论,关于启蒙与迷信的激烈辩论,此刻竟在这雕花戏楼里有了别样注解。
苏妲己猛地咳嗽起来,仍强撑着笑意:“你这丫头,总能把话戳到点子上。”他从檀木匣里取出个褪色的护身符,“这是我被卖前,隔壁说我是狐狸精转世的阿婆塞给我的平安符。后来在妓院里挨打时,我就攥着它,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天上看着。”
他的声音里藏着二十年红尘,“可现在想来,要是真有神灵,何苦让那么多孩子受苦?”
“先生,神仙的确是不存在的,是人类想象和虚构出来的概念。这个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物质是客观存在的,遵循自然规律运行。”敖丙道。
苏妲己逆反道:“…那你还去找占卜师?”
“她因为对卢娜精准的说出了我的遭遇,我觉得她应该有某种说辞,结合前来占卜的人的国家肤色乃至简单遭遇,恰好就沾到一点,例如先生您就有独特的气势,眼神灵动有戏,走路姿态优雅且有节奏感,身姿挺拔。”
“所以如果是占卜师,就会大概猜测我从事艺术相关行业?”苏妲己打断她的话。
敖丙点头。
“那你怎么信了占卜师口中的卢娜……遭遇不幸。”
“卢娜已经消失了许久,按照我的理解,她的家人肯定早一步比我找上警察,毕业那会儿,她的家人仍然没有消息,那么卢娜的结局大概率是不好的,占卜师的言论是在安慰我,就如同另类的心理咨询师。”敖丙垂眸道。
苏妲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敖丙某方面理智得让人胆寒。
但苏妲己不怕,他觉得很有意思就是了。
“敖小姐,我觉得我们不用先生来小姐去,你叫我…苏君,我叫你丙儿,怎么样…”苏妲己询问她的意见。
敖丙对此没什么想法,只道你喜欢就好。
“什么叫我喜欢就好…你的意见也是意见。”苏妲己那样子,敖丙觉得如果旁边有阳光照射看起来暖洋洋的草地,对方会直接躺在那上面打滚表示抗议。
“那我没意见。”敖丙不由得浅笑,许是脑海里有了妲己狐打滚的画面。
苏妲己怎知她的想法,他倒是觉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清冷小龙也会对他露出笑容来。
忙到下午,他们就在书房吃了热腾腾的瘦肉粥,苏妲己保护嗓子,从来不碰刺激类的食物,因为饮食清淡、作息大多时候都规律,这也是他身体比寻常男子更加健康的原因吧…
敖丙吃完粥,收拾碗筷跟着莲花出去时,对苏妲己问道:“我等会要外出买报纸,有什么需要我带回来的吗?”
苏妲己想了想,道:“我也想吃稻香村的糕点。”
敖丙点头,跨了门槛。
“卖报!卖报!”
“中央军校空军部成立!!”
报童的声音在耳旁传来,敖丙挥手招呼他:“小少年!”
“你好姐姐,来一份报纸吗?”小报童顶着发红的脸颊,笑嘻嘻的跑到敖丙面前。
敖丙蹲下身,从包里拿出钱递给他,笑道:“来一份报纸。”
“谢谢姐姐!”报童将崭新的报纸拿出一份给她,敖丙摸摸他的肩膀表示鼓励之后,便将目光落在报纸内容上。
「【本报特讯】近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正式宣布中央军校空军部成立……。」
敖丙仔细看地址……金陵。
咱们有自己的空军了,哥哥会高兴吗?
哥哥一定会很高兴吧。
二哥哥也在金陵,应该早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道大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她又看见了报纸背后一则消息,上面是有学生因为写不当言论遭到逮捕。
联想到自己在M国的遭遇。
敖丙突然萌生了一个简单的反抗婚姻的办法。
当天边开始升起风筝,当暖阳从天际出现。
敖丙知道今天已经是春分了。
“勿极寒,勿太热”。
春日总会到来,冬日总会过去。
或许对于人,也是这样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