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云萝的惊呼带着哭腔,她的坐骑被几个拼命想挤进城的壮汉推搡得连连后退,马鞍上的行囊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拽住,巨大的力道险些将她拖下马背。
封灵籁眼疾手快,斩万难刀背迅如闪电般轻巧一拍,正击在那只枯手上,那手吃痛缩回,她才顺势将云萝拉回鞍上。
而她们的队伍,被彻底冲散了!
封灵籁勒马四顾,视线尽被涌动的人体阻隔。
左前方,青柳奋力挥鞭击退欲靠拢的人群,却被一抱孩妇人撞得趔趄。
右侧,暮七双刀横胸,勉力护着肖灵音与其师弟,但也寸步难移,如同陷入泥沼,被疯狂的人流裹挟着向城门洞深处推去。
“落雁山脚——汇合!”封灵籁清叱贯注内力,声如冷锋破帛,穿透嘈杂,精准送入同伴耳中。
这是她们预先约定的紧急联络点。
话音未落,侧面巨力撞来,几个逃命青年不顾一切冲撞,封灵籁连人带马被狠狠挤向城墙根。
混乱中,她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阴冷的寒光——并非来自明处的敌人,而是混杂在难民中一个眼神阴鸷如毒蛇的汉子。
他袖中短刃悄然出鞘,借着人群的完美掩护,无声无息,狠辣绝伦地刺向封灵籁的肋下。
“找死!”封灵籁眸底杀机暴涌,身处泥沼,杀机如影随形。她并指如剑,一缕锐利罡风破空射去。
“呃!”那人闷哼一声,眼珠暴突,捂着瞬间洞穿的咽喉软倒,眨眼间便被无数只慌乱的脚踩踏淹没。
然这一耽搁,封灵籁与肖灵音等人的距离已被汹涌人潮彻底拉远。她只看到肖灵音她们奋力朝她方向用力点头示意明白,暮七和青柳护着她的身影在攒动的人头和漫天尘土中迅速模糊、消失。
“放箭!拦住这些贱民!不许再进城!!”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在城门楼之上。
封灵籁猛地抬头。
只见高耸的城堞之上,原本如泥塑木雕般静默的守军,此刻如同被唤醒的嗜血凶兽,纷纷亮出了獠牙。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冰冷的弓弩张开,闪着死亡幽光的箭镞在微明的晨光中对准了下方,那些密密麻麻、如蝗虫般铺天盖地、哭喊着争抢着向城内涌动的流民头顶。
弓弦震响,利箭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带着统治者的冷酷与残忍,毫不留情地贯入毫无防备的血肉之躯。
城门口瞬间化作了真正的阿鼻地狱!
惨嚎陡然拔高,刺穿耳膜。
前列流民如麦秆般成片栽倒,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飚射,溅在周围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上,染红了肮脏的衣襟和脚下被血浸透的焦黑土地。
一个母亲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护着怀中的孩子,一支弩箭却无情地洞穿了她的背心。
她身体剧震,扑倒在地,襁褓中的孩子滚落出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瞬间被后面收势不及、只顾逃命的人流淹没、踩踏……
绣花的绸缎与褴褛的麻布纠缠在一起,富商的金锭散落在血泥里无人拾取,瘸腿的老汉被掀翻在地徒劳挣扎……
混乱与绝望达到了顶点!
哭喊、咒骂、濒死的哀鸣、兵卒冷酷的号令、箭矢破空的锐啸……所有声音混合成一首来自地狱最深处的绝望乐章。
“关城门!速关城门——!!”
城头厉吼再起。
沉重、布满创痕的巨门,在刺耳金属摩擦与巨木撞击声中,被守军以蛮力向内狠狠推动,碾碎一切阻挡。
这血腥的镇压和关门的巨响,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粉碎了人群最后一丝理智,绝望引爆了彻底的疯狂!
“啊——!门关了!门关了啊!!”
“放我们进去!官爷开恩啊!”
“后面有火!有杀人的兵匪!!”
“跟他们拼了!!”
“快开门放我们出去!!!”
城外流民更加疯狂地以血肉之躯冲撞巨门。
城内难民退路断绝,如无头苍蝇在城门洞附近冲撞、践踏,涌向街巷、撞开屋舍门窗,绝望潮水欲淹没一切孤岛。
两股人流在死亡威胁下,形成更惨烈的对冲与践踏。
落雁山黑沉轮廓在血色晨曦中阴郁如铁,与城内冲天火光遥相对峙。
浓烟蔽日,山影模糊。
封灵籁勒马回望,瞳孔深处映照着这座燃烧的城池。
哭嚎震天,房舍坍塌,兵戈碰撞不休。
整座城如同一幅被投入火海的锦绣画卷,正一点点化为焦土。她目光扫过城门洞前地狱般的景象,眼中寒冰凝结。
“走!”她低喝一声,猛地揽住云萝纤细腰肢,足尖在马鞍上轻轻一点,身形如穿云雨燕,凌空而起。
下方石板路在混乱中震颤,她已踏着飞檐翘角,掠过摇摇欲坠的楼阁,在屋脊高墙间纵跃如飞。
云萝紧攥她衣袖,风声贯耳。
下方街道,逃难人群如蝼蚁涌动,推搡踩踏,哀鸿遍野。
她们却如逆流孤鸿,于毁灭中觅一线生机。
身后,徽墨城火光染红天际,黑烟翻卷如冤魂嘶吼;前方,夜色未褪,荒野苍茫,前路浸在青灰色的黎明里,蜿蜒如未干的血迹。
*
封灵籁攥紧云萝纤细的手腕,在窄巷浓重的阴影中疾行如风。
云萝素白的衣袂沾染了斑驳血渍与污浊泥泞,宛如一片被暴风雨蹂躏后打落的梨花,踉跄着勉强跟上封灵籁迅捷的脚步。
远处,士兵铁靴踏过石板的铿锵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逼近。火把摇曳的光晕骤然在巷口一闪而过,如同窥伺的凶兽之瞳。
封灵籁手腕发力,将云萝拽进一条更幽暗的岔巷,后背紧贴冰冷潮湿的砖墙。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脂粉香混杂着陈年酒气扑面而来,几乎压过了城外飘来的焦土焦糊味。
三丈外,火把骤亮,清晰地映照出士兵枪尖上淋漓未干、犹自温热的暗红血渍。
“阿姊……”云萝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衣摆不慎勾住了墙角一丛野蔷薇的枯硬利刺。
封灵籁头也未回,反手挥刀,寒光乍现即收,被勾住的衣摆连同那截枯枝无声断裂,飘落进巷底污秽浑浊的水沟。
恰在此时,拐角处传来一阵妇人刻意拔高、带着醉意的尖利笑声。
两盏褪色的红纱灯笼在风中摇晃不休,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块歪斜的匾额——“红柳巷”。
匾上金漆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朽木,如同翻卷着鳞片、流着脓血的丑陋伤疤。
巷内深处,那股甜腻的脂粉气愈发浓重,与劣质酒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腥气纠缠在一起,令人作呕。
“进去!”封灵籁当机立断,手腕一送,将云萝推向巷内一扇雕着交颈鸳鸯、漆色斑驳的偏门。
云萝猝不及防,踉跄半步,绣鞋正踩上门边一滩散发着酸腐气的呕吐秽物。她惊得捂住嘴,抬眼便见门内阴影里,一个醉汉歪倒在地,脖颈处赫然插着半截染血的瓷片。
血沫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在喉间“咕嘟”作响。
云萝的惊叫尚未出口,一只冰冷的手已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封灵籁不容分说,将她迅速拖入门内曲折幽暗的回廊。
琵琶声如泣如诉,陡然拔高,凄厉如刀,撕裂了回廊的沉闷。
封灵籁脚步微顿,目光如电扫过中庭天井。
几个穿着猩红战袄的军汉正粗鲁地按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妓子强行灌酒。
琥珀色的酒浆从女子被迫仰起的苍白下颌肆意流淌,滑过脖颈,没入锁骨下的阴影,在摇曳烛火下反射出黏腻的光泽。
封灵籁一手猛地按住云萝后颈逼她深深埋首,自己冰冷的视线却精准地锁定了那些军汉腰间——皆悬挂着镶银的制式腰牌。
那是赵家豢养私兵的标记!
“哎哟,两位姑娘……”一个穿着桃红撒金褙子的老鸨扭着水蛇腰迎上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珠子却滴溜乱转,在两人染尘带血的衣摆和封灵籁腰间那柄隐透煞气的长刀上反复逡巡,精光闪烁。
“寻个清净地儿,避避风头。”封灵籁的声音压得极低,冷硬道。
她指尖一翻,一锭沉甸甸、黄澄澄的金元宝已无声无息滑入老鸨油腻的掌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老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被更深的贪婪取代,她五指猛地攥紧元宝,朝楼上最幽暗处努了努嘴,声音也压低了:“最里头,水云轩。今儿个城里翻了天,官爷们查得跟篦子似的紧,姑娘们千万……莫点灯,也别出声儿。”
通往二楼的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每一步踏下,都像踩在朽木垂死的哀鸣上,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回廊幽深曲折,两侧紧闭的房门如同沉默的棺椁,偶尔泄出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女子低低的啜泣,更添几分阴森。
楼下大堂,几个同样避祸、形貌粗豪的汉子闷头灌着劣酒,眼神却如鹰隼般警惕,死死扫视着门口和每一个角落。
窗扉缝隙间,一队披坚执锐的士兵持戈而过的影子被火光拉长,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锤,一下下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水云轩不过是一间逼仄的斗室,一榻一几,陈设简陋得近乎寒酸,唯有一扇窄窗斜对着后巷。
封灵籁无声地推开一线窗缝,冰冷的风裹挟着垃圾的腐臭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浊气。
她目光透过缝隙向下望去,巷子对面黑黢黢的高大院墙根下,赫然蜷缩着两个缩着脖子、身穿号衣的兵卒。
他们正就着水囊啃着硬邦邦的干粮,眼神却如钩子般,不时瞟向红柳巷那扇不起眼的后门。
“阿姊……”云萝挨着封灵籁在冰冷的竹榻边坐下,小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暖意,声音细弱发颤,“这里……能躲多久?”
她无助地望了望窗外兵卒模糊的身影,又仰头看向封灵籁沉静如深潭,却隐有寒芒流转的侧脸。
封灵籁未答。
只是微微侧首,将耳朵紧贴在斑驳脱落的板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