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
春夏交接的瑞圣园,格外空远。
满园新绿,流水潺潺。
盼之刚从田里出来,鬓角染上一层薄汗。
刘虎和春妙正在厢房中,二人勾着头趴在案上,刘虎咬着笔,苦着一张脸,格外好笑。
盼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远处传来一声高呼:“盼之妹妹!”
盼之不用回头,就知道又是谢晋来了。
自前年秋末兵变,盼之在瑞圣园救了谢晋后,他便时常来找盼之。
果不其然,盼之一转身,便看见了热情奔往厢房的谢晋。
谢晋前两日听说园子里正插秧,也不知着了什么魔,逃了操练跑来帮忙。却不想被去巡营的谢国公抓个正着,谢国公找来时,谢晋光着脚站在泥里,整个瑞圣园内全吓得魂不附体。
思及此,盼之扶额:“大少爷,你怎么又来了?二哥哥早说近日军营里操练的任务繁重,你莫不是又逃了操练偷跑出来了?”
谢晋一如既往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半分懊恼:“非也非也。首先,前两日我是告了假的。其次,之前两旬未曾休沐了,都指挥使大人开恩,叫咱们本旬多休半日,我这是休沐了,可不是偷跑出来。”
他得意洋洋,忽又正经道:“我今日来,是有正经事。”
盼之懒得提他痛处,好笑道:“你这亲军司的将虞候大人,来司农寺有什么正经事?”
谢晋笑得灿烂:“错了,不是来司农寺的正经事,是来寻顾娘子的正经事。”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正红色烫金邀贴,端端正正递给盼之,道:“舅舅家下旬要办个雅集,我特意拿了帖子,想请娘子赏光呢。”
盼之笑着睨了他一眼:“我的诗书琴乐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叫我去雅集,你莫不是在那我寻开心。”
谢晋凑近了一步,恭维道:“你可是智擒叛军的顾娘子,满京城谁敢看轻了你去?况且你的琴棋可是文贤妃亲授的,纵然逊于娘娘,但也很够用了。”
他觑着盼之的神色,央求道:“好妹妹,你就来嘛。”
刘虎听了半晌,此时见盼之不答,起身往前一步拦住了谢晋:“顾娘子若不愿意去,谢大人也别再纠缠了才是。”
刘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盼之也格外恭敬起来。
饶是谢晋常来,早知刘虎的德性,闻言还是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羞恼道:“我?纠缠?”
刘虎道:“娘子既不想去,大人一直央告,可不就是纠缠?”
谢晋不服气,正要反驳,只听身后有人道:“今日怎么这样热闹?”
盼之见到来人,倒是极高兴,兴冲冲迎上去:“二哥!”
徛之看到谢晋,行了一礼:“谢大人。”
谢晋拱手还礼。
盼之问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前岁新帝登基,又兼谋逆余波,朝政颇为震荡了几月。北齐趁势要求増贡岁币,朝廷也因此加开了武举恩科,擢拔了一批武进士,授了官职,如今正同禁军一同在城北大营内操练。顾徛之便是此次中了进士。
入朝大半载,徛之沉稳不少,道:“明日休沐,今日多放了半日假。我想着如今咱们都不常在家,我既得了时间休沐,便接你回家,也好陪一陪娘。”
盼之点头。
他又看向谢晋,欲言又止。
谢晋退了一步,连连摆手:“顾兄,你可别这样瞧我。”
盼之好奇道:“怎么了怎么了?”
徛之犹豫片刻,开口道:“营中近几日在传,官家要给陈朝妍陈大人与谢大人赐婚。”
盼之同朝妍要好自不必说,徛之往前在读书时,便常与朝妍讨教切磋,如今二人一人在殿前司,一人在皇城司,更是多有往来。
谢晋看着二人的目光,忙解释道:“是朝中有人向官家请旨,可不是官家要赐婚。”
盼之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给朝妍姐姐赐婚?”
徛之看了眼谢晋,意味不明,解释道:“朝廷有明令,宗室女满二十未嫁,则交由宗正寺操持婚嫁。”
谢晋倒极是坦荡,叹了口气:“顾兄也不用防着我。没什么说不得,朝妍不是宗室女,左不过朝中那帮子勋贵,过河拆桥,瞧上朝妍手里的权柄,想拿婚事作伐,叫她交了权回家去。”
盼之震惊。
谢晋解释道:“胜兴七年时,先帝病重,官家初掌权,身边可信的人并不多。陈国公府子嗣不丰,近些年也不大涉足朝政,官家因此将掌贴身护卫职的亲从官破例交给了朝妍。如今朝局安稳,这样要紧的位置,自然多的是人盯着,多的是人想抢了去。”
徛之也道:“请旨为陈大人赐婚,便可依照婚仪,要求大人在国公府内备婚。再不济,婚后操持内务、生儿育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抛头露面了。”
盼之问道:“那如今官家如何打算?”
谢晋又叹气道:“官家仁厚宽和,只是一帮老家伙,实在缠得紧。”
他看了眼盼之,见她眉头紧皱,连忙道:“你放心,且不说官家并没有此等打算,便是当真,我也不会应下的。”
徛之看着谢晋,道:“若论门第,谢大人同陈大人实在般配。”
谢晋摆手道:“这样毁人前程的缺德事,我可不做。况且,我谢家可不是卖子求荣的人家。”
他说着,声音渐低下去:“我自有心仪之人。”
盼之并没在意谢晋的话,只忧愁道:“这可如何是好,纵然谢晋不成,想在朝中挑选适龄儿郎,那还不容易吗?”
谢晋想到什么,摇了摇手中的邀贴:“这次雅集遍邀了京城显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朝妍定然也会去。你们平日碰不着,当日一定能见着。”
盼之闻言,立时换上了谄媚笑脸:“实在谢过谢公子。”
谢晋将帖子举高了些。
盼之双手合十拜,娇声道:“谢公子风流倜傥、德才兼备、乐善好施,拜托拜托,将邀贴给我吧。”
谢晋乐得前仰后合,递了邀贴。
不过见徛之来,知他兄妹二人恐怕已是许久未见,便知趣告辞离开了。
刘虎也道:“园中没什么大事,娘子先回家吧。余下的,我同江娘子先演算着,娘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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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路上,徛之笑道:“我瞧着刘虎,自从他姐姐去了大理寺,便对你格外恭顺。”
盼之摇头道:“二哥察物纤悉,只可惜扣错了关窍。”
徛之好奇:“哦?”
盼之得意道:“嫖娘子洞澈脉络表里,能去大理寺,凭的是自己的本事。至于刘师傅对我恭顺,自然凭的也是我的本事。”
徛之见她停住,神色狡黠,终于略恢复了些往日的爽直的性子,着急道:“快说快说,不许卖关子。”
盼之被他催促了多次,终于开口。她凑到徛之眼前,眼睛亮晶晶的:“早先不是同你说过,我在园中发现的那株稻苗,开了花的芽株不仅结了穗,还格外壮硕。去岁便挑了那株稻苗单独植了早晚两季,已经渐渐摸索出些门道。若能成,便可稍满粮仓。”
盼之昂首:“刘师傅是个农痴,自然对我五体投地。”
徛之奇道:“这又是何道理?”
盼之道:“实在是因缘际会。当日有一枝稻花开得不盛,我闲时无意拨开了半穗,不料就是这半穗,结实后竟比其他株更壮硕。后又以此株种下,产量又有下降,但可喜的是又发现了花开不盛的植株,花苞中无粉。再用同种手法,果然又育出了壮硕的稻苗。况且巧的是,每次种下,这些不开花的稻苗,都约四分有一。”
盼之说着,眉心逐渐皱起,又思索着开口:“我猜想,植株孕育,要紧的便是花的香粉。类生类、强生强。至于性状,或许同前朝《杂俎》中记述的马骡、驴骡是同一道理。”
徛之抚掌笑道:“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爹娘知道此事吗?”
盼之道:“稍提过,不过总是没定论,也不好朝爹娘夸口。”
因徛之身旁的小厮早回顾宅报了信,盼之说着话,隔了老远便在马车中看见崔潋等在门前。
几人进了宅子,倒是徛之沉不住气,欢欢喜喜将盼之在马车上的一番成就雀跃着又复述了一遍。
三人又兴致勃勃,说了好一番话。
崔潋欣慰道:“家中愈发冷清了,不过好在你们几个都有自己一番本事,娘也就放心了。”
盼之提议倒:“今日人齐,反正明日也休沐,不如请人将三哥也叫回来吧。”
行之今年预备参与乡试,因此格外苦读,日常也多宿在太师府。
崔潋忙拦住盼之,道:“别了,距他乡试也没多少日子了,别叫他分心了。”
徛之笑道:“行之学问好,颇有大哥的风姿,娘不必担心他。”
盼之忽想起什么,又问道:“大哥前些日子不是来信,说要回京吗?怎么还未到呀。我还想叫他带我出京呢。”
崔潋笑着替她理平襟前的褶皱,问道:“你着皮猴子,又想去哪野?”
盼之神气道:“阿娘你忘啦,我已经及笄了,之前不是说,等我及笄,便叫大哥待我回澶洲吗?”
她得意中又添了几分郑重,又道:“不过我倒不想去澶洲了,我想去儋州。听说儋州土宜五谷,稻粟一岁三熟,若去儋州种稻,定能尽快将稻苗秘密揭示。”
崔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门前一道厉声:
“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