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考的日子里,最珍贵,也最难留住的,是时间。
同学们会在周日返校时抱怨自己被缩减到所剩无几的休息时光溜走的如此之快,也会在周六下午离校时细数着一点点逼近的日子,感慨一周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是三月了。枯木逢春的三月。
在孟恣行的“撮合”下,沈知和许清槐也算是交了个朋友。虽然许清槐给人的感觉还是淡淡的,但沈知觉得,这个人,“表里不一”。
开学那天沈知从孟恣行口中听到熟悉的“许清槐”这三个字时就要了他的微信。孟恣行和他打赌一周之内许清槐不会同意他的好友申请。不出所料,沈知输的彻底。或许是不理解,又或许隐匿着几分的不服气,放大了他的好奇心。在等那句“对方已通过你的好友申请”时,沈知快把许清槐的头像,微信名,个性签名,朋友圈看个洞出来了。等到对方点了通过,沈知看着聊天页面突然生出一种视奸别人的负罪感。
许清槐的微信头像是一只猫。微信名写着一串英文,“peregrine”,沈知看见当即就去查了一下,“游隼”。个签也很简单:乞力马扎罗的雪。
但是沈知觉得很奇怪,这和现实的许清槐有点,割裂?
“乞力马扎罗山的游隼捉猫来吃?”沈知鬼使神差发了出去,这句话成了他俩聊天的开始,也是结束。许清槐没有理他。
沈知很快想明白,世界上存在一种人,现实和网络判若两人。
在沈知眼里许清槐成了这样的人。
但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不久前许清槐第一次主动给沈知发消息,就只发了一句话,“乞力马扎罗的雪是海明威的小说。”
许清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一句,或许是沈知的想法离谱的让人无语,想纠正过来。或许是他想将这篇小说介绍出去。
许清槐最近有点疑惑。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主动去关注着。
沈知不是很喜欢网购的人,从他语文成绩也看得出,他对阅读文学提不起什么兴趣。
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总是让他头疼。沈父沈母之前也担心过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有阅读障碍他带去医院检查,结果发现这孩子就是单纯不喜欢读书看书这件事。
但那天晚上沈知手机某购物软件的待收货里出现了一本名为《乞力马扎罗的雪》的书。
沈知拿着自己刚到的书就要跑下楼去找许清槐。至于为什么要拿给许清槐看,沈知心里也不知道。但他就是很高兴。“看今天早上的天气,今天应该是个和煦的艳阳天。”沈知这样想着走了过去。
左侧的楼梯间有个监控死角,这个“优点”使这里成为学校一些胆大的情侣的幽会之地。但沈知从来没有想到能在这儿看见许清槐。和另一个男的在拥抱。甚至是……
“你们在干什么?”沈知看着两人故意提高音量地说。
显然那个男的慌了,赶忙撇下许清槐跑开。许清槐依旧镇定自若,靠在墙上望着窗外。他好像一直是这样,从容不迫。
“你把他吓走了。”许清槐无所谓地笑了笑。沈知感觉许清槐的神情像是会随手点支烟,将雾吐向空中,他竟看到了一丝美。
但许清槐不会抽烟。
“他绝对不会。”不知道为什么沈知在心里很肯定地想。
“你们什么关系?”沈知明知故问。
“你不是看见了吗。”许清槐丢下这句话转身准备下楼。
沈知一把抓住他,争执中,他的书掉落在地上。
“许清槐……”沈知转身就走,没有捡地上的书。
许清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滑坐在地。他伸手捡起那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可能过不了多久,他许清槐喜欢男人这件事就会传遍整个学校吧。他到时候应该怎么做,再转学?再被妈骂一顿,还是打一顿?他不知道。他敢在那里干这种事就应该做好被发现的准备啊……什么时候冲动和激情吞噬了他的理性……
“许清槐,跟我走。”
孟恣行的出现不是偶然,他刚才去八班找沈知,刚好碰到他回来,只不过,表情复杂。孟恣行了然走向了楼梯间。碰到了许清槐。
“他看见了。”许清槐拍了拍衣服站起来。
“我早说过你这样不行。”孟恣行皱了皱眉,“哪怕你想反抗也不应该用这种方法。”
“为什么不行。”
“孟恣行,我好像没有别的方法了。”
许清槐拿着书走下楼梯。
孟恣行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不知道沈知看见这样的许清槐有没有被吓到从来没有问过他对同性恋有什么看法。这一个月接触下来还是挺好的啊。要不还是找时间跟沈知说说…许清槐其实不是他看见的这样……”孟恣行想着想着走开。
积压在心中的情绪与杂念让许清槐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学习。天气也像人的心情随时会变。窗外雨水拍打着树叶,枝干,花朵。风将雨吹到玻璃窗,贴着缓缓淌下。窗户也会流泪了。下得极密的雨。春雨。
许清槐跑出教室。
插班生有两种:一种是去讨好班上的人,迅速融入,得以获得大家的关注。一种独来独往,不在乎以外的世界。许清槐显然是第二种。受母亲的教诲,教育,指导——“做好自己,别管别人”。所以班上的同学不会过问他去了哪里,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他的身边依旧只有孟恣行。但这节课孟恣行被老师叫去帮忙了。不在。
许清槐站在告示牌下,望着眼前的景象。他突然发觉自己来了这个学校后从来没有好好看一眼。在他心里这个学校和那个学校并无差别,都是一个承载的媒介。承载着母亲希望的媒介。承载着通往成功的媒介。他在哪里都一样,本质不会改变。
他慢慢走进雨里,绵绵的,落在身上。
从图书馆走到云亭走到小卖部走到操场。父母会精心为他们的孩子起名。学校里的每一条路都被赋予了名字,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这所学校的孩子了。他又是谁的孩子。许清槐在芙蓉大道上跑起来。风将雨吹在脸上,打得有些刺痛却又让许清槐心里舒适。
“我丢,那谁,在雨里跑,这也太青春了吧。”一句话让八班炸开了锅。大家都纷纷趴在阳台观望,想看清楚雨里的人是谁。沈知坐窗边占了地利,他停下手中的笔,扭头望向窗外。
“艹,许清槐。”沈知扔下笔起身跑出去。
雨越下越大,要把世界浇透了。
“许清槐!你过来!”沈知躲着雨试图将许清槐喊回来。
话语被雨声打碎,揉进泥土里。
沈知顾不上会不会被雨淋湿,许清槐看着那干焉儿样,再这样淋下去,他不感冒发烧沈知跟他姓。
“许清槐你干嘛?啊?”沈知上去就拉住许清槐。
“淋雨啊,很舒服。”许清槐笑着。沈知好像第一次在许清槐脸上看见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回教室啊,会感冒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下课了我会回去!”
他们俩在雨里喊着。
这场闹剧结束于八班班主任赵志明办完事前脚踏进学校一眼就看见俩孩子伞也不打一个站在雨里,有一个咋长得那么像沈知?
结果真是沈知。
“高三了,我知道你们压力很大但宣泄要采取合理的方式,不能拿身体开玩笑是不是?”
“老师对不起。”许清槐低着头,水顺着头发,衣角滴落。
“老赵,我可啥也没干啊,我为了拦他自己还淋了一身雨。”沈知先澄清自己没有给老班惹事。
“你这臭小子,我又没怪你。我给你俩开张假条,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会儿,没问题回来上晚自习。”,赵志明很快写好了假条,“记得去德育处盖章。”
“这事我熟我熟,话说今天有啥大喜事吗?你突然这么好?”沈知挠了挠头。
“去你的。”,赵志明白了沈知一眼,“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
看着面前师生的玩笑打闹,许清槐很安静站在一旁。
“谢谢赵老师。”
“清槐啊,慢慢来,老师们都知道你一定可以的。”赵志明拍了拍许清槐的肩膀。
雨没有完全停住,但是比刚才小了许多。像是一场狂欢后回味余韵。
许清槐和沈知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
“沈知,别跟着我。”。
“你绝对要发烧的。”
“别咒我。”
“我这是关心你。”
“知道我什么样还关心我?”
“你什么样?”
许清槐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沈知的脸。
好巧不巧停在了这条巷子。同样是雨后,熟悉的气味。
普鲁斯特效应让两人都想到了初遇的那一天。好快。一个月前的事了。
沈知看面前的人停住,他自然而然也停住了。
“我什么样?”
沈知还在琢磨这个问句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更深的含义时。许清槐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走过去,一把扯住衣领,抬起头看着沈知的眼睛。两人的距离近得可能感受得到彼此的呼吸。沈知脑子一下就炸了,推开面前的人。
“不是许清槐你有病啊。”沈知面红耳赤,大口大口喘着气,很明显,他被许清槐吓得不轻。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看见了我喜欢男的,保不准哪天就喜欢上你了,你要是觉得恶心,那就离我远点。”许清槐继续往出租屋走去。
“我不是,诶,你……”沈知想解释,奈何前面的人走得太快,他只好先跟上去。
沈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了这个房子又是怎么洗了个澡坐在这个沙发上。他脑子有点懵了。之前那个信誓旦旦说许清槐会发烧的人好像自己烧起来了。身上穿着许清槐借他的衣服。有点,小。沈知一会儿摸摸手,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扯扯衣服。人在尴尬的时候果然会装作自己很忙。
“你不是要跟我解释?”许清槐端了杯热水放在沈知面前,自己端了个木凳在他对面坐下。
“谢谢。”沈知端着面前的水暖着手。
“我没有觉得你恶心。”
“我当时,可能……我也不知道,可能被吓到了?”
“楼梯间人来人往的,你胆子怎么可以这么大……一副生人勿进清高样的三好优等生……”
“但是我是尊重的,成为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这是每个人的权利。”
“只是我没想到……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明显感受到一种‘割裂感’。”
“刚认识你好像是一个样,网上的你好像也是一个样,今天碰到的你好像又是一个样。”
“哪一个是真正的你?”
沈知自觉说的话有些不妥,低下头抿了一口水。
许清槐没有说话。他或许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把头别向窗外。雨已经停了,房檐水一滴一滴落下,打在生锈的防盗窗上。啪嗒,啪嗒。房东放在那里的一盆兰花接着那水苟延残喘。对面那棵腊梅什么时候又生出新芽了。明明残败的花还挂在枝条上。
“我也不知道,但是谢谢你。”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清槐回了这句话。
沈知不知道为什么,脑子有些发昏发胀,世界好像在转一样。
“沈知?你怎么了?”
“嗯……没事,有点昏,睡一觉就好了。那……那我先回去了。”沈知站起来的那一刻难受得感觉有双手抓着他的脑花在捏。
“是不是淋感冒了,我给你冲包感冒药。你就在这儿睡,休息好了直接一起回学校。”
“……好,谢谢。”
沈知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他感觉自己像泡在水里。有时候发热,有时候发冷。等睡醒衣服枕头甚至是被子都已经湿透了。他坐起来看着旁边点着台灯看书的许清槐。
“几点了。”
“马上九点。”
“我靠,上晚自习。”
“你发烧了,我六点过回了趟学校,给赵老师又请了个假顺便拿了几本书回来复习。”
“那我直接回家了。”沈知掀开被子,理了理,思考了一会儿。“你有新的床单被套吗?我把这套带回去给你洗了。”
“不用,没那么矫情。”
“哦,谢谢你。”
“不舒服再去开点药。”
“好,谢谢。”
“沈知。”许清槐放下手中的书,转过头,“你今天很喜欢说谢谢啊。”
“我,我很少生病的,我还说你淋了雨一定会发烧,结果自己烧起来了,我不太喜欢麻烦别人。”
“我们是朋友吗?”
“啊是”
“那就别觉得麻烦。”
“好好。”
“明天见。”
“明天见。”
沈知站在门口,感觉自己还没有缓过来,刚才许清槐说什么他回肯定的答案就好。他抬脚准备走的时候看见对面房子门口贴了一张招租广告。沈知撕下来踹在裤兜里,回了家。
许清槐走回去看见桌上那本《乞力马扎罗的雪》才想起书没有还给沈知,急忙追出去的时候只有空空荡荡的楼梯。
许清槐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对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说了声,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