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的那一刻,坐在床上的人眼中那抹迷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清醒。
“锦茹,”庄望舒的声音略带沙哑,“依照你说的那样……但……我好像越界了……”
“越界了?”电话那头的女生呼吸一滞,尖叫道:“你们睡了?!”
“没有……!”庄望舒赶紧解释:“他让我在他家的电子锁录入指纹,为了方便我出入他家。”
“这算什么越界,”电话那边的女声不以为然,“他自己心甘情愿,又不是你强迫他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让你在他家的电子锁,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他不会也对你有意思吧……庄小月,我可警告你让你小心点,顾流安可不是什么善茬。”
“他人很好的……之前在美国,就是他……”
“行了庄小月,没必要因为他曾经对你有过那么一点好就一直惦记着他。当年他说走就走,林阿姨去世后,你一个人在国外,他有和你联系过一次吗?你说在他眼里,你们只是朋友,可能还不至于如此亲近。但他当年答应你要完成你的毕业季电影没错吧?结果呢,不是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你醒醒吧,像他这样的富二代和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是不同的,人家只是客套两句,你若要执着于此,不过是害人害己而已。”
“你见过大熊湖暮秋时节的夜空吗?”
突然转移的话题让对面的女人一噎:“什么?”
“因为没了光污染,那里很美。人们总是喜欢将眼睛比喻成星星,但我却觉得人的眼睛应该更像夜幕,漆黑深邃,一望无尽,无法琢磨。”回忆上泛,恍如昨日。
“那天荷兰的同学和我换一下床铺,没等我答应他们就自顾自的将我的包给拿了出来。我在美国读书的这几年,他们这样的人我也是见怪不怪。我不喜欢与人发生争执,可那天,我真的很难受。”历历在目的场景再度席卷而来,异国他乡的他此刻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独在异乡为异客”。
电话那头的沉默此刻成为鼓舞他继续说下去的动力:“其实最初我对他的情感很复杂。并不纯粹,甚至我至今都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爱。在拍摄《Nothing is romantic》时,我从未想过他能将Felix演绎的这般生动。他仿佛就是为他而生的……”
“为什么我从没有听你提过这部电影?”
“因为……”庄望舒长叹一口气,闭眼揉了揉眉心,“这部电影是讲我的母亲的。”往日的伤口再次被揭开,丑陋不堪的伤疤下是一块全然已经溃烂不堪的腐肉。
“对不起……小月。我……对不起……”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充满了歉意。
“没事,都过去了。活着的人不应该和死去的人计较什么。因为活着的人要向前看,过好属于自己的未来。”
“你说得对。”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挂断的通话界面。过了一会儿,方锦茹发来了一句:虽然我知道这样说你会不高兴,但是我必须得提醒你,顾流安不是善茬。庄望舒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像被抽走所有力气般向后倒去——但在脊背陷进枕头的瞬间,那双沾着水光的眼睛却突然褪去雾霭,瞳孔在黑暗中精准聚焦,如同镜头盖上的咔嗒声,将方才的恍惚尽数锁进胶卷暗盒。
父亲的去世,母亲为了昔日的同性爱人,更改国籍再婚。原本他以为幸福的童年,早已在时光的磋磨下溃不成军。他恨父亲因工作意外早逝,他恨母亲自私的为了自己曾经的承诺抛下他不顾,却又给他留下一封自己忏悔的遗书,但他最恨的还是他自己。他恨自己不争气,顾流安不过是不经意的关心便让他恻隐之心大作。他记得那天顾流安离开后,自己仰望头顶的天空——如梦似幻。变幻莫测的宇宙孕育万千恒星,并使它们绚烂无比。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梦,迷蒙之中听见顾流安说“他的毛上好像有星星”。那一夜他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他梦见喝醉了似的,半梦半醒的乘舟置身于湖中央,头顶是一片星汉灿烂。周围很静,天地之间唯有水波荡漾之声。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关了灯,庄望舒闭上双眼躺在床上享受被黑暗不断包裹。刹那间,恍如隔世的夜空再次浮现在他的脑中。
床头闹钟在七点零三分发出蜂鸣。他睁开眼,下意识去关闹钟,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身处何处。比平时整整晚醒了近两个小时——这个闹钟是提醒他吃早餐的。
推开房门,正巧碰见穿戴整齐的顾流安从房间里出来。剪裁得体的Loro Piana的黑色西装,配上一块经典款的百达翡丽和若有若无的木质香,使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熟男人的贵气。
庄望舒打量了眼前正在扣袖扣的男人:“顾总一早是要赶去做什么?”
“今天有一个重要的商务需要出席,可能会晚点回来,你去公司有什么事直接找徐淋就好。”他套上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又折回补充道:“剪映室在十楼,放映厅的话……我已经让徐淋先带你去看一看,有什么需要的再和他提。”他低头看了一眼表,神色匆匆:“早上从物业那里拿了另一张门禁卡和一把车钥匙都放在玄关的装饰台上……”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地望向冰箱,“冰箱里有三明治,咖啡机在厨房里,你想喝的话也可以用,我先走了。”说完他步履匆匆的离开。
庄望舒的大脑仍处于宕机状态,意识尚未清醒。他打开冰箱,空空如也的空间如今被食物填满,他拿出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随即又冲泡了一杯热美式。很意外,三明治里的煎鸡蛋竟是庄望舒最喜欢的流心蛋。流心蛋的溏黄恰好漫过全麦面包边缘三毫米,像极了母亲当年总说“这样才不会噎着”的完美弧度。
浮光掠影的回忆穿梭在脑海间,蛋黄液不小心流在他的指腹上,他下意识去吮吸金黄的蛋液。他盯着手里的三明治,只觉顾流安的口味竟然和自己相似,还默默记下要问他这三明治是在哪家店买的。
出门前,他给徐淋发了消息,说自己大概半个小时后到。徐淋立即回复好。
他刚到懋林楼下便见到前几日同他对接的徐淋,在门口等他。打了声招呼后,徐淋便领着他上了另一台电梯。
初见徐淋,让庄望舒有些出乎意料。他与顾流安的性子大相径庭,默寡言是他对他的初印象。
出了电梯,庄望舒只觉得这层楼不见阳光,不同于普通写字楼,更像是一间地下室。
“这边是影音室,”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庄望舒下意识回头,见徐淋递给他一张卡,“这张卡给您,是直通本层的电梯门禁卡。”
“门禁卡?”庄望舒略微震惊:“这层楼是有什么贵重物品吗,为什么要专用电梯到达,还有门禁?”
“不知道。”
“那……这些电影都是万泰曾经投资的?”
“不是,是顾总的私人收藏。”
“私人收藏?”
“嗯,有喜欢的直接买了版权。”
“原来如此。”
“嗯。”
徐淋总是能把天聊死,倒是和他以前很像,不过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不善交际,而徐淋表达的则是不想同他说太多话。庄望舒不想自讨没趣,只好开口:“多谢徐秘书了。”
徐淋听后不卑不亢地回答:“庄导客气了。您先体验一下,这是我的电话,”他递上自己的名片,“等您这边好了,直接给我打电话即可,我带您去用餐。”说完徐淋朝庄望舒身后望去:“最里面那间是顾总的私人影音室,非必要您最好不要进去。”
“好,劳烦徐秘书了。”
等徐淋离开,庄望舒才长吁一口气。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犹疑片刻终究没有推开它。
他挑了一部近期才在国内上映的电影:《圣地之春》。
电影的情节简单,矛盾冲突并不明显,一改庄望舒对他的印象。叙事手法平铺直叙,将极具生活化的镜头展现在银幕。庄望舒在回国前曾经对这部电影有所耳闻。电影的编剧是懋林上市后,首位合作的新人编剧杜若春。当年这部电影因为题材涉及宗教,所以迟迟未在内地上映。险些让懋林栽了一个大跟头,所幸最终在日韩市场的反响很好,甚至斩获釜山、东京、台北等国际电影节的多项大奖。
影片的开头是一辆北京前往拉萨的汽车。因为正值藏历新年,人口流动不断。周围的景物飞逝,转眼进入隧道,一片漆黑。背景音是服务区人来人往的嘈杂。没一会儿,便可看见隧道口处照进的隐隐微光。伴随着阵阵梵音,车子驶出隧道,若隐若现的雪山出现在镜头里,电影名缓缓出现在屏幕上:圣城之春。
如梦似幻的画面不禁让人心旷神怡。故事的内容简单,主角是两位男主。一位男主名叫沈元初。他原本是一位大学毕业工作一年后就去拉萨支教老师。但在支教结束后,疫情爆发,次年他被查出患有癌症。由于医治过程太痛苦,他便转为保守治疗。原本放弃生命的他,偶然间读到第六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集,同时也为实现他曾经对学生们的承诺,他决定再次踏上前往拉萨的旅程。但因身体原因,
前半段主要的核心矛盾在于二人剑拔弩张的关系。在车上,穆深的行为举止,让沈元初对他的初印象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而穆深则认为沈元初不近人情。
在进入藏区时,沈元初开始发烧,出现一系列高反症状。穆深联系了当地医院。车子一到拉萨,沈元初便被转运车推进了ICU。
后来沈元初作为穆深的向导带他去了很多地方,其中最具有纪念意义的便是纳木错湖。雪域之王仓央嘉措曾经在纳木错湖畔写过一首情诗,表达自己对心上人的思念。
“纳木错湖等了我多少年,我便等了你多少年。”
放映室的灯光在胶片转动声中忽明忽暗。
电影滚动完演员字幕后,还有一个彩蛋:穆深再次来到纳木错湖边,拿出画本,开始写生,至此影片结束。
庄望舒望着影片中湖蓝色的那木错湖一时有些失神。
“纳木错湖等了我多少年,我便等了你多少年……”
目光逐渐失焦,待庄望舒回神之际,恰好定格在以纳木错湖为封面的碟片盒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觉得心中生出无尽的茫然与彷徨。回到顾流安家中,他洗漱完毕,将手机静音后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纵使此刻睡得并不踏实,他却仍不想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