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烈的红酒毫不留情地灌进喉咙,咽不下的酒液呛入鼻腔。
初月不住地咳,迎接他的却是源源不断的酒水。
鼻子和气管一阵阵辛辣,他却沁在酒液里,连声音都微弱。
圣约斯顿、卡斯维拉不要钱似的一瓶接一瓶灌下来。
初月自嘲地想,这种时候居然还第一时间辨识酒品,工作狂真是要命。
薄昼打定主意要弄死他,连说辞都想好了。
有家族心脏病史的人在宴会贪杯,抢救无效死亡。
多遗憾多完美。
初月手指无意识地抽搐,摸到了他自己的手环。
手腕和掌心处不断传来震动,一下……一下……
全部都是心率过速的警告。
有液体顺着他的脸滴落下来,很快在地面上积攒了一小滩。
汗水混着辛辣的酒水,浸染着初月脸上不知何时蹭出来的小伤口。
然而初月根本感受不到脸上细麻的痛感。
他双瞳微微散大,牙关一点一点松开,指节在地上的抓挠逐渐失去了力道。
这样的感觉令他陌生又熟悉。
胸痛、流汗、恶心……
还有显示屏上紊乱的心电图。
这些都是他在医院陪伴初时的时候,旁观到的痛苦。
而此时,体会这些的人终于变成了他自己。
这两年来许多细小的征兆不知不觉浮现在了初月的脑海里。
他恍然,恐怕真的被薄昼阴差阳错地猜到了事实真相。
生命力逐渐流失,很难不让人被恐惧填满,露出各种各样的丑态。
毕竟求生是人的本能。
而初月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他其实并不畏惧离开。
他从小就并不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他不喜欢苦,也讨厌酒味。
然而就在父母离世之后,他一个人又尝了许多的辛苦。
带着弟弟来到京市,住最便宜的地下室,到混乱的午夜场里打工,身边每天都充斥着他厌烦的酒精味。
他到这个时候才切身地感受到了父母的辛苦。
那时想起最多的过往画面,无非父亲缠满膏药,散发奇怪味道的手,还有母亲不复年轻时的疲惫面孔。
再后来他又经历了亲人离别的苦难。母亲去世的时候,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他却根本不敢想也没想到,初时会是第二个遗憾。
从此想到家人,他满心都是细密的酸痛。
那些遗憾成了陈年的伤疤,阵痛之后,是阴雨天止不住的麻痒。
初时冰冷的小手垂在床沿,那个柔软易碎的小孩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叫他哥哥。
他以为遭受了心爱之人的背叛,于是也背叛了他。
从此他和世间人情再无瓜葛。
而直到此刻,他痛恨过、挣扎过,也风光过,过上了从前并没有想象过的生活。
人生至此,酸甜苦辣尝了个遍,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
就这样吧,带着薄昼一起下地狱。
初月眼中最后的光点也涣散了。
他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只能感觉到耳边嗡嗡作响,薄昼和那两个保镖正在说些什么。
那也没关系,初月的手环是燃潮科技出品。它能完整记录初月今晚的所有异常心率,是最直观的证据。
薄昼跑不掉了。
隐约间,他听到了击打声和破碎声,似乎还有刺耳的鸣笛。
初月想要弯一弯唇角,但是意识再也支撑不住。
身后钳制他的力道骤然松开,初月的身体失去支撑,缓缓跌落在地上。
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最后的念头居然不是幸灾乐祸薄昼要倒霉了。
而是跌在地上好像也并不太痛。
……
原本觥筹交错的宴会厅此时一片狼藉,那些穿着华贵服装的女士们先生们被迫抱头,躲在一边。
遮拦的华贵屏风四分五裂。
薄岩嘴唇在初月潮湿的额上碰了碰,然后轻放下他,Alex适时过来扶住了人。
薄岩甩下外套,松了衬衫袖口。
“那几个保镖看起来很专业,你不去帮忙吗?”警员警惕地观察着,问Alex。
Alex心悸地看着自己的老板,心道你懂什么?
我老板现在已经敌我不分,谁靠近谁死。
“二少……”几个保镖也看出来薄岩来者不善,对视一眼,咬牙戴上了指虎。
薄岩什么也没拿,沉默地看着那几个保镖,眼神凉得让人心惊。
保镖知道这位二少的本事,不敢大意,一哄而上。
薄岩侧身挡开朝自己脸砸来的指虎,单手如虎爪一般扯过他的手,狠劲儿一拧——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嘈杂的大厅。
单靠手臂力量生生拧裂了肱骨。
这个刚才还遵从薄昼的指示掐着初月的脖子灌酒的保镖捂着手臂无比痛苦地倒在地上。
但是薄岩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他连指虎都不用,一下一下地砸在保镖脸上。
堪比职业拳击手的重拳,足以达到一百公斤,两三下就砸的那保镖头骨变形,连惨叫声都弱不可闻了。
刚才还让Alex去帮忙的警员震惊之后皱了眉,看向Alex的眼神都变了。
Alex欲哭无泪:“……大哥你别看我啊,我是守法公民……”
薄岩尤不满足,另几个保镖见状连忙跪下求他。
“二少,二少你放过我们……”
“我们也是按命令做事的……”
薄昼和薄嵩被人扭住了手脚。
薄嵩似乎对这个场面早有预料,只是铁青着脸,没有任何反抗。
然而薄昼却无法再保持他身为家主的镇定和威严。
刚才薄岩带着人闯进来,十几层的香槟塔轰然倒塌。
洒出来的香槟泼了薄昼一身。他向来一丝不苟,连一点褶皱都看不到的西装下摆印上一块灰黑色的脚印。
豪门的当家人失了权势,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头。
他一双苍老的眼睛赤红,干瘪的身体在地上扭动,像一摊快燃烧的柴火,对着薄岩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你怎么能活下来?”
“你这个白眼狼!我就知道,你刚生出来我就该掐死你的!”
薄岩充耳不闻,直起身,眼神里满是暴戾,锁定了另一个掐住初月的保镖。
救护车终于到了。
薄岩白衬衫上溅了一片深红的血痕。
他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攥紧的拳终于松开。
他浑身都是汗,过去死死地抱着初月,耳朵贴着他的唇,去听他的呼吸声。
薄岩打横抱起初月,越过受惊的人群和满地的碎玻璃,大步流星走向门外。
他身上的血腥味散不去,金丝眼镜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眼尾一道疤痕更添凶相,棕黑色的头发凌乱地散着。
像一头浴血的巨兽,却把温柔只留给胸怀里的人。
那些仰慕和憎恨,只配远远落在身后,他从此再不挂心上。
薄岩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
……
“过度刺激……诱发……”
“心力衰竭……”
一些不算陌生的专业名词,伴随着医疗器械的“滴滴”声钻进耳朵里,初月睁开了眼睛。
“没死吗……”他喃喃低语。
停止和医生的交谈,立刻走到他床边的薄岩停住了脚步。
初月察觉到,费力地偏一下头去看他。
然后他怔住了。
薄岩西装皱得不像样,领带也扯落,根本看不出一点贵公子的影子。
他脸上此时的神情是初月从未见过的。
震惊、不解……还有微不可查的愤怒。
你愤怒个什么劲儿。
初月很想呛他,却不知是没力气还是其他原因,没有吭声。
医生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情况十分尴尬。
单人病房里,关系复杂的前任。
你当着我的面亲吻过别人,我拍你俩的照片举报到学院。你拿自己的钱补贴我,我去你家赴宴还阴了你的亲爹。
初月很累,胸口一阵阵发闷,脑子根本转不动,不想看薄岩那张脸,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逃避和他对视。
薄岩却并不打算放过他。
他的声音带着和平常不一样的沙哑,在初月耳边响起。
“原来你之前每一次以身犯险,都是根本不想活了吗?”
初月没有睁眼,身体却微微颤了颤,不着痕迹地偏过脸。
他很想说“放屁”,心里却清楚,薄岩说的是真的。
这条命是他自己的,可初月却心生出久违的愧疚。
……
“呜呜呜呜就说了让你不要去不要去——我说我陪你去——你还不让啊啊啊啊啊——”
乔川是初月醒了的第二天才得到消息,火急火燎地来医院了。
“小声点,医生说他不能受刺激。”薄岩坐在旁边的陪护椅上,长腿曲着,有点憋屈。
乔川敢怒不敢言地看他一眼,给了初月一个疑惑的眼神。
初月无奈地垂了眼。
人都在博雅了,他也没力气折腾了,还能怎么办?
薄岩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你之前年年都体检呀,也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怎么突然就这么严重了?”乔川问。
“之前只是很难发觉,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情况会一点点严重的,就算没有这一遭,也是早晚的事。”初月漫不经心地谈着自己的病情。
“什么时候手术?成功率怎么样?”乔川问他。
初月笑笑,脸上的苍白和困倦根本藏不住。
乔川心疼地让他休息,自己给他张罗吃的去了。
“你不想手术,是不是?”薄岩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他塞一块削好的苹果到初月嘴里,强势地揽着初月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初月随他去了,挑了个舒服的位置依着他。
他出神地看着心电图上跳动的波频,“我从小就看着弟弟在病房里受罪,喊疼,哭着叫爸爸妈妈,后来我爸出车祸死在医院里,半边身子都看不出来原样了……”
他连体检都不愿意去医院,何况是长久住院。
“况且心室间隔缺损的修复手术还是有失败概率的。”初月抬眼,“吃尽苦头,结局不尽人意,不是更让人无法接受吗?”
那天薄岩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抱紧了他。
薄岩似乎没那么忙了,甚至比他们大学的时候还有空闲。
他几乎每一天都陪着初月,和他一起住在这间单人病房里,有时候用电脑办公,更多的时候也不做什么,就是出神地望着他,比以往更加沉默疲倦。
病房里还有一张陪护床,薄岩睡在那里。
初月夜里醒来,发现床头暖黄色的小灯亮着,他对上了薄岩的视线。
两人对视着沉默片刻,初月闭了闭眼,还是没有克制住心中疯长的情绪,掀开自己的被角。
“你上来睡。”
薄岩愣了下。
“不要算了。”初月背对着他躺下。
片刻之后,身后一重,薄岩的重量裹了上来。
初月往后靠了靠,用自己并不温暖的体温去触碰薄岩因为敞在外面而微凉的身体。
“你希望我做根治手术吗?”初月问他。
“……”薄岩抱紧了他,却在贴着他的脖颈摇头。
“我希望……你能像之前一样,健康地生活。”
初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其实常常觉得自己有罪。”
“如果不是认识了你,我弟弟或许能活得更久一点。”
“但是……也因为遇见了你,我才能……”初月无意识地皱着眉头,算这一笔说不清楚的账,“我才能在不长的时间里赚够初时治疗和住院的费用。”
薄岩灼热的呼吸喷在初月颈侧,“所以,你不想治疗,是觉得,你的心脏病发,是在赎罪?”
晚风从未关紧的窗钻进来,扬起米白色的窗帘。
月色下,初月眼角滑过一抹晶莹。
“……我觉得,或许是爸爸妈妈在惩罚我。”
“不是这样的。”薄岩拉过他的手,“你的心室也有缺损,却坚持了这么久……”
“你的家人爱你,我也爱你。”
初月挣开薄岩的桎梏,在薄岩怅然的时候,翻过身正面抱住了他。
薄岩感觉自己心口的位置湿润滚热,无言地抱住了初月。
“爸爸妈妈会原谅我吗?”他不知道在问自己还是薄岩。
薄岩也无法回答,“我永远陪着你。”
初月的脆弱似乎在这一晚消耗殆尽。
他开始配合薄岩和医生做术前准备。
一套功能评估和筛查下来,初月原本就不太好的精神越发萎靡。
像一株蔫了的植物。
薄岩原本的十分心痛更添到十二分。
心外、麻醉,ICU和影像多学科会诊之后,很快将手术时间定了下来。
薄昼还是有点用的,他当初为了自己的病组的这套专家团队,也让初月的病情明朗。
手术那天很多人都来了。
乔姨和乔川都在,韩印陪着哭花脸的徐安意,他资助过的福利院的院长奶奶握住他的手,念着他会有好报的。
初月到此时才不得不承认,他所想的没有牵绊,根本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还是有很多人希望他活着。
躺在转置车上,初月伸出手扯住薄岩。
薄岩半跪下来,凑近他。
“初时喜欢白栀子,你替我看他的时候,别忘了买。”
薄岩看了他半晌,还是软了心肝,答应他,哄道:“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
初月吃力地贴着他的脸,“如果……那就是我赎罪了。你肯定要难过,不知道多久,那也受着吧。”
他到底不再是十几岁的初月,说不出柔软的话和违心的祝福。
“如果我好了……诸多往事,难平恨意,余生你陪我一起挂怀。”
“对不起。”薄岩在他面前垂下高傲的头颅。
“……我也爱你。”初月微笑。
“手术中”的红灯亮起,薄岩目光紧锁闭合的门,等待他健康的爱人回来。
此生爱恨昭朗,他再不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