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枫蹬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车篮里还残留着几份的报纸。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疲惫的尾巴拖在身后。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爷爷,我回来了。"
往常爷爷总会应一声,但今天屋内静得出奇,只有穿堂风拂过门帘的窸窣声。解枫皱了皱眉,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陌生的香水味,甜得发腻的味道。
他掀开帘子的手顿在半空。
客厅里,爷爷佝偻的背影凝固在藤椅上。对面坐着个红衣女人,裙摆像一滩刺目的血渍铺在木地板上。金银首饰在她腕间叮当作响,指甲上的碎钻在暮色中闪着冷光。
"妈?"解枫的喉咙发紧。
王棉"腾"地站起来,耳坠剧烈摇晃。"一天天不上学,在村里送报纸有什么出息!"她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戳到解枫鼻尖,"你是在跟妈妈赌气来毁了自己的前途吗?看你们解家把我儿子带成什么样子了!"
解枫盯着地板上的一道裂缝。那里有只蚂蚁正驮着面包屑,缓慢而坚定地爬行。他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拖着行李箱站在这个位置,箱轮碾过门槛时卡住的样子。
"说话啊!"王棉的声音突然拔高,香水味随着她的动作汹涌扑来。
解枫侧身绕过她,木制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后传来高跟鞋急促的哒哒声,母亲冰凉的手攥住他的手腕:"你是在跟妈妈赌气对不对?"
他低头看着那只手。指甲修剪得完美无瑕,无名指上的婚戒换成了更华丽的款式。腕表表盘反射的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记忆像老电影般在脑海中闪回。江棉与解何华的故事,曾是校园里最耀眼的传奇。
他们初遇在建筑系的玻璃展厅,阳光穿透几何模型,在江棉的设计图纸上投下斑驳光影。解何华的手指突然点在图纸某处:"这个承重结构会限制创意延伸。"他说话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在审视某种精密仪器。
"那依你看?"江棉的钢笔悬在纸面上方。
解何华抽出铅笔,笔尖在纸上划出流畅弧线。他的小指外侧沾着石墨粉,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三分钟后,江棉看着完全解构重生的设计方案,第一次尝到棋逢对手的颤栗。
那年校庆晚宴,他们包揽全部专业奖项。江棉穿着租来的香槟色礼服,解何华的领结系得一丝不苟。校长举杯时说:"金童玉女。"香槟气泡在灯光下炸裂,像他们眼底按捺不住的野心。
毕业后他们加入"青筑"工作室,一间挤在写字楼消防通道旁的小公司。江棉每天踩着七厘米高跟鞋爬六层楼梯,解何华的白衬衫永远浸着咖啡渍。某个通宵改方案的凌晨,江棉发现解何华伏在绘图板上睡着了,睫毛在台灯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碰时被他抓住手腕。
"江总监这是要偷师?"他眼里哪有睡意。
三个月后,他们设计的滨海美术馆让业界哗然。媒体称这对搭档是"颠覆传统的黄金组合"。
一年后,江棉意外怀孕像一记急刹。她盯着化验单,指甲掐进掌心。"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她把话说得又轻又硬,像在宣读项目驳回书。
"留下吧。"最终是江母抹着眼泪说,"孩子会像你们一样聪明。"婚礼办得仓促,江棉的婚纱腰线改了三次。她在洗手间干呕时,听见宾客议论:"奉子成婚,可惜了。"
孩子出生后,争吵像雨季返潮的墙面。江棉坚持哺乳期远程办公,解何华把婴儿床搬进会议室。当解枫第一次喊出"妈妈",江棉正在视频会议里与甲方周旋。她转头时,看见玻璃倒影里自己盘起的发髻和解何华讥诮的嘴角。
"青筑"的衰败始于某个雪夜。江棉摔碎茶杯,瓷片在实木地板上拼出星座图案。"你永远不懂突破!"她嘶吼着,怀里的解枫吓得忘了哭。解何华静静捡起碎片,血珠顺着指纹蔓延。第二天,他们各自撤走了公司账户里的最后一笔钱。
解枫十二岁生日那天,江棉的新任丈夫派来黑色轿车。那个戴白手套的司机说:"夫人等您签字。
而解何华离开得更安静。某个普通的周三早晨,他的剃须刀永远停在了洗手台边缘。后来解枫在阁楼找到父亲遗留的草图本,最后一页画着未完成的小学教学楼设计,页角有被橡皮反复擦拭的痕迹——那里本该写着"家长签字"。
如今解枫还能在梦里回到童年的长餐桌。左侧是母亲敲击笔记本电脑的咔嗒声,右侧是父亲翻阅建材样本的沙沙响。月光从落地窗斜切进来,把他钉在明暗交界线上,面前摊开着永远做不完的奥数题。
"解枫同学家长请留步。"班主任的声音从回忆里浮上来,"虽然他是年级第一,但最近总在课上走神..."
家长会那天阳光很好。鲁甸带着几个男生围着他转圈,像一群聒噪的乌鸦。"没爹没妈的小可怜~"他们故意拖长的尾音在走廊回荡。夏生冲过来时头发都乱了,像只炸毛的小狮子。而教室玻璃窗后,其他家长正忙着传阅他满分的试卷。
"跟我回城里复读。"母亲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妈妈现在有能力给你最好的..."
解枫轻轻抽出手腕。阁楼窗户漏进一缕夕阳,把灰尘照得纤毫毕现。他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那个总是西装笔挺的男人蹲在院子里,衬衫后背汗湿一大片,正在笨拙地给他修自行车。
"不用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灰尘。楼下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混着母亲包里手机不停的震动——那一定是她新丈夫的来电。
王棉的嘴唇颤抖着,精心描绘的眼线开始晕染。她张了张嘴,最终只从名牌包里甩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下个月我出差去巴黎。"高跟鞋声渐渐远去,信封边缘露出国际学校的宣传册一角。
解枫站在楼梯拐角,看着门帘最后晃动了一下,归于平静。暮色中,爷爷摸索着拉开电灯,昏黄的灯光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笼罩了整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