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蝼蚁

    皇建十四年,冬。

    风从柴房破了口的窗棂吹进来,带着檐上刚结的冰珠,滴溜溜滚了一地。

    其中一粒磕磕绊绊滚向最里处的墙角,突然停了。

    一只手拾起它。

    正午稀薄的阳光立刻照透这枚冰珠子,映出中间那点微橙,外围迷迷胧胧一层几乎透明,沾着糖渣一般的灰。

    好像一颗冰糖葫芦。

    钟锦看了一会,随即意识到是饥饿和失血让自己出现了幻觉。把老天爷赏的珠子收进袖袋,她手脚并用着扯紧炉灶下头最后一个绳结,就听见“咔哒”一声。

    她眼睛闭起,不动了。

    锁开,呼啸的寒风吹进一个刻薄的声音:“六小姐待的地方,果然寒酸。”

    钟锦被惊醒般猛得一缩,颤巍巍探出半个身子,然后被穿堂风一吹,惊天动地咳起来。

    边咳边道:“姜姨娘安。”

    按府里的规矩,小姐当直呼姨娘排位,钟锦这虚弱一声好像将敬重刻入骨子,姜姨娘的眼角明显一翘。

    然后提起鎏银花绣的裙摆,避开一地馊饭,鄙夷道:“当初我把你和你那便宜娘捡回来的时候,怎么没瞧出六小姐这么能活。”

    艳红唇峰和这枯黄色的柴房格格不入,她妆容精致,再瞧到六小姐那张没了血色的脸,竟发现衬托之下,这丫头姿色实在不差——可惜,这么一个野种的血,竟然是太子的药引。

    她觉得荒唐,嗤笑起来。

    钟锦扶墙,试了几次跌回地上,面容装得惶恐:“莫非,姨娘救了阿锦?”

    这回她连姓都省了,那位肉眼可见被讨好到。这儿是钟飞令钟大将军府邸的最偏处,边上池塘还结着冰,连只活鱼都冒不了头,姜姨娘随即忽略自个儿只是监守自盗欺负人,抬手大赦天下。

    “自然。”神色一飘,她不由自主又靠近几步,“太子殿下病已痊愈,要不是我每天命人给你送饭,又在老爷面前求情,哪还有你这废物半条活路。”

    钟锦吓得埋头,嘴角却无奈一勾。

    谢您“好意”,这具身体的原主子就是被太子抽干血,又吃了您送的馊饭,当天一命呜呼的。

    不过没有这档子事儿,她也魂穿不了。哦,还附带替原主报仇协约一份和莫名其妙出现在脑子里的机械知识大全。

    见上头这位眉飞色舞追忆起自个儿被老爷看重,秘密承担起替太子血包采血的重任还不知灭口将至,钟锦觉得她第一个死,不亏。

    就听姜姨娘道:“咱家老爷可是三品怀化大将军,今天府里头来得都是贵客,要不是来看你这妮子,早去前面侍奉。”

    钟锦了然,笼起身子,冰珠悄悄滚落。

    低眉顺眼:“以姨娘的身份,何须侍奉,自是贵人们抢着来讨。”

    姜姨娘果然又往前移了一步:“当然,我又不是没脑子的。再过半刻,便要去见那位三皇......”她突然发现自己离钟锦太近了,生怕沾味引贵人生厌,立刻后退,却脚底一滑——

    精工的鞋底咕噜踩过珠子,一头金饰立刻压倒重心,姜姨娘倒地乱扒的瞬间不知道抓住了什么东西,两块碎瓷片忽得卡住手指,半句惊呼却随脖颈上的麻绳圈一道勒住,然后钟锦慢腾腾推开最里头的柴火堆。

    呲!

    茅草之下粗绳鹤起,姜姨娘竟被一股巨力猛抽,一头吊上房梁。

    这丫头……疯了。

    然而钟锦已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帕子,被姨娘双腿一蹬,直直摔倒在地。

    这具身子耗尽了根骨,钟锦眼底发黑,再抬头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没了惶恐,没有快意,很平淡的笑。

    上面莫姨娘目眦尽裂,保养得当的脖颈已累累血痕。钟锦攒了些气力,缓缓收拢起粗绳瓦片。

    这是一个放大自捕鼠夹的机关,知识库说发明于诸葛老先生之手,简陋但管用。她自顾自踩碎薄冰,把沾血的罪证丢进池塘,直到那身体的挣扎几乎消失,才裹着寒气,慢慢移回来。

    抬头对上姜姨娘涣散的瞳孔,张口:“皇建元年,下药花禾溪母女于逃命途中,至娘亲失忆疯傻,幼女沦为药引,欺辱十一载。”

    回光返照,姜姨娘猛得睁大眼。

    钟锦面上再瞧不出半点柔弱,异世界的花开在凌冽寒冬,沉淀出与年纪不相符合的坚毅盔甲。她神色淡淡。

    “新的钟锦,为你送行。”

    女子手指松软,咽了气。

    雪又飘起来,呼啸得更狠了。

    钟锦在原地站了一会,卸下尸体推进湖中,一切毁尸灭迹。足足五日不饮不食,她耳边骤然嗡鸣,半跪在湖边缓了片刻,余光一掠,却瞧见一角衣袍。

    琥珀色的银竹暗纹爬满氅衣,在略偏暗紫的底色上显得瑰丽而妖冶。钟锦想起姜姨娘要见的那个人,心里微微一惊,然后转身。

    目光顺衣角而上,瞧见一张堪称艳丽的脸,神情写满玩世不恭,羽睫之下赤黑的瞳孔却偏偏在看清她时极细微地一缩,好像看到什么奇异的东西。

    钟锦站起身,偏过那道审视:“劳驾,让个路。”

    大约从没有人对他这个态度,那人眉峰微挑,一丁点阴郁就随张扬五官烟消云散,声音含笑。

    “抛尸湖中,浮起来怎么办?”

    上来就像大考官一般给人出题,实在没什么礼貌。钟锦淡笑:“阁下若让个路,东窗事发之时,奴已经逍遥府外了。”

    那人依旧未动,任雪粒一点点泅湿狐裘长袍。钟锦身上本就是单衣,唯有衣袖很长,腕间层层叠叠的刀痕在天寒地冻中隐隐作痛,她也没有动。

    半晌,脚步声自外院纷来沓至,钟锦“如您所愿”般转了下眼,却被那厮向前一拽,直直跌入他怀中。

    然后感觉到这人心跳悸了一下。

    紧接着毛领将视线彻底封闭,一个让原主胆寒的声音钻进她耳鼓。

    “宣……宣王爷。”

    钟飞令撞见这等光景,有些尴尬地顿了顿,道:“王爷怎么在此?”

    强占娘亲为妾的罪魁祸首,上赶着把钟锦献给太子的“父亲”。

    电光火石间钟锦已经预估完此时出逃的路线,却感觉背上那力道一重,习武人指尖的茧摩擦在她脊柱,半分挣不得。

    宣王莫上麟半侧过身,笑:“本王为何不能在此,钟将军府上难到还有什么禁地?”

    ……禁地就在您面前呢。太子以人血续命,这情报够掀翻朝堂么?

    钟锦腹诽,感觉到莫上麟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彻底挡住了光。

    钟飞令看不清她脸,讪讪缩回头:“哪有……”

    “贵府有个妾,投怀送抱不得章法,本王杀了。”

    钟锦和钟飞令同时一惊。

    就见笑意浅浅从目光中流出,莫上麟睨向她。

    -这个说法如何?

    -……不如何。

    -那便说是你杀的。

    钟锦哑口,撇开视线。

    钟飞令显然思略了一圈是否有消息暴露,继而觉得那姜氏没这个胆子,语气松快了些:“这一个贱婢,王爷杀便杀了……”

    莫上麟再次打断:“那姨娘说柴房里有个丫头,本王放了。”

    钟飞令猛得咳嗽起来。

    钟锦倒很想劝慰这位三品将军保重身体留命待宰,可惜宣王故意把手放了下去,她只要一偏头,准能和家父看一对眼。

    那边钟飞令终于咳出几个字:“王爷……王爷为什么放了?”

    莫上麟挑眉:“放了,又不是杀了。放人还需要理由么?”

    放人需要理由么?

    杀人,替人承担杀人……

    不需要理由么?

    钟锦把这车轱辘话盘了几遍,直到人各散去,在湖边和侍卫徘徊许久的莫上麟也回了前厅,才拖着步子往偏院挪——这回她是不得不留下了。

    宣王爷金口玉言,说她在,那她只能在。不过好处是钟飞令暂时也不会再对她下手,甚至上不敢禀告太子,下不敢施压奴仆紧盯,毕竟唯一知道内情的姜姨娘已经死了。

    僵硬手指在太阳穴上揉了揉,钟锦最后一点能思考的脑子被彻底冰住,吱呀推门——

    灰扑头盖脸卷来。

    “咳!咳咳……”

    黑烟袭入胸肺,在彻底窒息前被风吹散,钟锦那具孱弱的躯体离再次与一命呜呼擦肩而过,终于朦朦胧胧看清一点屋内的轮廓。

    “……这份是露白的,这份是小锦的。”一个妇人半倾在案几,薄衫自指尖滑落到小臂,好像丝毫不觉冷,突然顿了顿。“多了一个。”

    钟锦看见她的目光在三堆黑炭上转了一圈,玉指勾起秃头笔杆,把最后一块炭拨到自己面前。

    孩子般得逞一笑,才转头。

    “回来了?”

    钟锦微微皱了皱眉。

    阖门。

    “娘。”

    花禾溪又去拨弄她的炭。

    钟飞令从未怀疑过她们的身份,有些事情大约花禾溪也忘了,但原主记得清楚。皇建帝破旧都时曾有暗卫奉命来护,分明称她为华妃。

    但花禾溪未应,也因此流亡得不着痕迹,大约真想替旧朝留下火种,却被姜氏一碗糖水下了药,倒地磕坏了头。

    自此她便时傻时疯。

    视线瞥过角落里燃尽的炭盆——若是她没有回来,花禾溪会窒息在这里么?

    寒意淡淡流过僵硬躯体。

    俯身替花禾溪拾掇起炭块,她鼻音越发重:“怎么不是白炭。”

    花禾溪眼皮一撩。

    有一瞬,钟锦恍惚觉得自己瞧见那位睥睨世人的妃子,可那华艳只维持了一刹,就消散了。

    她拿炭灰当蔻丹,玩起手指:“管他呢,反正用不死。”

    钟锦动作没停,刺道:“那您不煮水不领吃食,也是因为还活着?”

    这话一点都不“钟锦”,花禾溪却没了任何反应,眸子清澈。

    “活着?活着可废银子了。”手冻着要生疮,她终于又感觉到冷,拨弄起火,“你俩个吃例钱的,害得我好些东西买不到,南城新上了白茉莉的傅粉和螺子黛,听说面花也有鱼鳞做的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以前宫里头。”

    顿住。她双手倏地抓进发。

    “宫里……宫里是什么,面花,御供的……”

    “娘!”门哗啦推开,少年卷风而入,“冷死我了……”

    “闭嘴!”

    极有朝气的朔风和新出生的雪一起静了。

    花禾溪疯疯癫癫站起来,把三垛黑炭倾到一块,拖进里间。

    回头瞪过二人:“禾溪的,都是禾溪的。”

    钟露白一瞧娘又发病了,龇牙:“你的,都是你的!”

    钟锦向后半步,借冒着寒气儿的墙支撑起沉重的脑袋,深深闭了下眼。

    ……杀人的爸,发疯的妈,神经的弟弟,破碎的她。

    这天崩开局,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机械知识,果然是来扶贫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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