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我阁来

    南凤门外郊野,自古风水宝地。大户人家赶着日子在自个儿祖坟处扫墓,闲下来的公子小姐聚在山头道观,没人瞧见后面落下来两个带血的人。

    正所谓灯下黑,这位黑衣兄台自称刺客,躲避追杀是家常便饭,硬是要在这儿落脚。

    而后就一言不发,寻了块石头坐下。

    像是在等人。

    钟锦便也不着急。

    贺连章有故事,有防备,应该不消她担心。既然阴差阳错跑出了莫上麟的视线,许多没做的事情,倒也可以推进起来。

    她的思绪在风波中自有一串航迹,抓到了线头,神色便又万事如轻舟。低下身,刚想就着湖水洗一下衣上血迹,目光忽然顿了。

    竟然对着湖面倒影里那凌厉眉眼,走了一下神。

    -宣王爷到底为什么要护她?

    几息,有鱼吐泡。

    水波荡漾开那张脸。

    这心思就跟着散了。

    反正她先在莫上麟身上下了勾伤了人,王爷那点好心,大概也就到了头。

    伸手,她抹掉眉心那点血迹。

    身后一动不动的人突然站了起来。

    “……过时间了。”

    钟锦听到一句嘀咕,然后兄台似乎从衣袖里摸出了什么,噼里啪啦拨起来。

    “贺老板没来,请我的酬金只能你出。”

    他没什么语气。

    “一百两,再加上预定的一年侍从,车马费,饭钱……”钟锦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那厮就一拨算珠抬头,“不多,一千两,只收银票。”

    ……这场景,真似曾相识。

    然而讨债的和欠钱的换了位置,更何况官司一头雾水。她扯开嘴:“阁下是?”

    “青影十三楼,简梨。”

    “那贺老板是?”

    “楼内规矩,”那厮面无表情,“不得出卖主顾消息。”

    钟锦眉峰蹙了蹙。

    然而她还没说什么,这人突然偏过头,盯向山峰。钟锦随视线望去,刚刚隐约瞧到崖壁上有东西在动,边上人已蓦地掠起。

    身形竟快到无法辨认。

    原来这厮先前还收着力。

    她只觉得风去风来,等到站稳看清,简梨手里已多了只乌云盖雪的狸奴,然后埋头,狠狠地吸了一口。

    ……山头迟来一声惨叫。

    钟锦原先看到的人影没抓牢山石,花孔雀一般,噼里啪啦滚了下来。

    自打见过梁来之,钟锦就对这些奇装异服没了惊异,让简梨把狸奴还了,慢慢翻山去。

    南郊寸坟寸金,绵延两个山头后是一小块平地,路还算齐整。待钟锦遥遥能看到那儿风格诡异的门楼,步子一顿,腿就几乎僵住了。

    这具身子,怎得也养不好。

    她缓了一会,步子就越发拖沓,速度对于寻常人来说尚且难受,更何况简梨这等轻功卓绝的侠客。然而这厮一路只顾拨弄他那算盘,偶尔出声,定是盘算账分几期。

    然后新得出一个结论:“一个月六十两……其余,就按市价作抵,少补多退。”

    他回头,发现主顾已落在好几步后了。

    钟锦有些头晕。

    迷糊中不知道自个儿是在大学交书费,还是在和匪盗强买强卖,只感觉自己好像点了下头,手印就摁上文书。

    一张冰凉面具敷上脸。

    简梨:“贺老板准备的,不用加钱。”

    然后就提溜起自个儿宝贝的东家,流云踏步,跃到冶阁门口。

    当真是快。

    一个人就撞进钟锦视线。

    ……身披孔雀,头顶肥猫,似乎还张口到:“戚氏勃洋支,戚子夜,求入冶阁。”

    门开了条缝。

    “名帖?推荐信?”那人似乎是刚睡醒,蛮不耐烦,瞧见这一身打扮,“切”了一声,“又是疯子。”

    门砸上的声儿掀起风,钟锦缓过劲,清醒了。

    那人却已讪讪回头,看着钟锦愣了一下,笑:“好巧。”

    钟锦点了点头。

    那厮是个聪明人,没问她这张脸,她便也借坡下驴,才晓得冶阁招人规矩清奇,要么官居五品以上,要么真乃奇人异士。

    大约是像戚子夜这般装神弄鬼的多了,看门的也没了耐心。

    不过戚家是皇商,再旁门末节的子弟也不得入朝为官,这位来冶阁的目的,就有些怪了。

    那人已摸向囊袋:“兄台可有法子进去,梦之只有金银俗物,愿全部相赠。”

    钟锦淡淡笑了笑,走上前敲门。

    里头:“有完没完……”

    “梁大公子的玉佩。”她声音略高了一些,继而又温下来,“劳烦了。”

    身后戚子夜的银子险些掉了地。

    冶阁到底是皇家钦建,招收人才讲究不拘一格,施教选拔遵照制科,也算公平公正。虽说门头古怪了些,里头清一水的素白长衫倒很有学堂的意思——除却西边高塔上跳下的那个人。

    钟锦随惊呼声转头。

    花花绿绿的长衫再次糊了钟锦满眼,她瞧见那其中竟然冒出一股白烟,撑着人往上窜了几窜,眉角带了些惊。

    领进门的小厮便笑:“咱梁公子琢磨这玩意大半年了,您瞧,多厉害——嘶!”

    人打了个旋,掉地上了。

    这事儿估计经常发生,围观的也不担心梁来之出事,各自散了。

    钟锦偏过头,笑容温和:“的确厉害,不过今日看来,是不宜打扰好安了。”

    小厮应声,领着她上绯艺楼。

    日子赶巧,首府大人上朝未归。领事小厮们俱受了梁少爷不少看顾,办起登记来很是麻溜。

    钟锦接过笔,在学子名录上写了两个字,“靳衷”。

    章便盖上去了。

    “您拿好,在阁内行走,切记带上腰牌。”钟锦接过,就见领事取了三身行头,目光在冷面的简梨身上转了一圈,果断递给戚子夜,“二舍松快,不过阁内规矩,几个小厮都是一间屋,您体谅。”

    戚家公子很自然就适应了自个儿的新身份。

    从绯艺楼往下望,能俯瞰冶阁全局。满地跑的跳的木头家伙一路蔓延到跑马场,变成了无所事事打马球的公子哥。

    戚子夜和她打了个招呼,很快就混进人堆。

    钟锦由着小厮介绍。

    七舍八舍大多是寻常子弟,靠手艺考得入学资格,期冀一个入军器监的机会。再往前蹭学历的便多了,直到二舍,家世均为三品以上。

    钟锦眯了眯眼,头一次觉得后爹的爵位如此好用。

    什么东西就冲脑后砸来。

    被简梨抬指捏住。

    “喂,没长眼睛啊!”

    这一声不是冲着她们,钟锦回头,就瞧见一个洒扫杂役放下箕帚,手叉腰,对着那边回骂过去。

    冶阁里哪怕是杂役小厮,背景也不简单,但这等跨越阶级的对骂钟锦还是头一回见,略微停了一会,边上人突然伸腿。

    把水桶拨翻了。

    青石板顷刻滑腻,那公子一个跳脚,人就刺啦滑出去——

    衣裳被钟锦勉强提住。

    边上简梨抱剑望天,揉了揉耳朵。

    “你你你谁啊你!”

    公子鼻尖都快碰地了,虽看着未及弱冠,骨头架子也实在重,钟锦手底力气一卸,脸就和洗地水凑到一起,一头水珠子的回身——

    “本……公子。”

    他嘴巴开合两下,本不出来了。

    钟锦这才借着地上的水,瞧清自个儿那张脸。

    人皮面具没什么通用尺码,贺老板准备的这张显然仔细估量了她的五官,瞧着各处改变都不大,聚拢起来,却成了一张清朗郎的少年面孔。

    她面上习惯性含笑,中和了那一点眉眼的锋利,又因着身高竟显出一点乖巧来。

    ——当真是,她自己都愿意宠着的脸。

    这位暴躁贵人的态度已经对着这身段来了个惊天动地变化。

    抽气儿:“哎呦,疼死我了。”

    手朝钟锦伸过去。

    那永远迷迷胧胧的眸子难得放了放。

    您……怕不是断袖?

    那人已握住她手,借力站起来了。

    好在这厮还有课业,只通了姓名住处,便急匆匆走了。钟锦往前多走了好几步,突然偏头瞧向小厮。

    “一舍,住的都是哪些人?”

    那小子一愣,才意识到了什么,一拍袖子。

    “小的还以为您二人至少眼熟。”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袖子里险些掉出画本来,“那位可是……”

    他压了下声。

    “六殿下啊。”

    钟锦了然。

    所以白泽,是莫白泽。

    当今天子有七位皇子,老五谋逆被诛,三皇子站了太子一党,老二出生卑贱在漠北领兵,小幺还在换牙。

    余下四六两位,报团取暖。

    莫白泽出现在这里,冶阁这传说中的天子利刃,当真只属于皇帝一人么?

    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来的低调,二舍里的人早各自有伴,自然不怎么在意她这个新人。钟锦乐得清净,直到入夜,才等到戚子夜回来。

    还是满袖袋玉佩名帖,如沐春风地回。

    他累极了,人却兴奋,先给自个儿倒了杯茶饮尽,然后略略沉声。

    “旁的不说,你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钟锦眨了下眼。

    戚子夜就说下去:“绯艺楼边上那堵墙上跃下来一个人。”

    “脸看不清楚,但锦袍上的银竹纹亮得很。”他顿了顿,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么正大光明闯冶阁,竟然也没人拦,靳兄觉得是谁?”

    钟锦面上的笑已经淡了。

    “他看见你了么?”

    戚子夜摇头,突然看出她神色不对,面色竟跟着凉下来。

    贴在右边小腿上的刀鞘骤然显得突兀,钟锦有些想把莫上麟的东西卸下来丢出去,好似这样他就不会阴魂不散。

    继而就笑了。

    “不是个好惹的主。”

    语气并不很正经,却有一种面容无法遮掩的清冷气质从身形中散出,莫名让人把话听进去。

    “以后有的相见呢。”

    她懒懒站起身。

    “还是把这份惊喜,拖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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