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归仁县的百姓来说,这是一个特别的春天。许多人终于拿回了自己被侵占已久的农田。
对于农民来说,土地是安身之所,是粮食来处,是他们生命里的一部分。他们的肤色是土地的颜色,他们的命运是土地的命运。他们骨子里和这片土地一样,沉默、坚毅、厚重。
归仁县的春天没有晋州的诗意,没有盛京的华丽。这里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正在犁地的农民。由于此处土地坚硬多石,又缺少耕牛,大部分的人都还依靠一种叫做踏犁的工具用人力耕田,效率只有牛耕的一半。
慕怀清在田埂边上驻足,春风吹过,脚边的野草轻轻摇晃,农民踩动踏犁,身子也如野草般摇晃着。
面前这块田有个年轻男子在犁,他半途停下来喝水歇息的时候,才看见田埂上的人。
愣了一下,他连忙跑过来行礼:“县尊怎么会在这里?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人?”
慕怀清微笑道:“无事,只是正好到了农忙的时候,得空来看看。”
年轻人肤色黝黑,笑容腼腆:“小人张小乙,还没跟县尊道过谢呢。”
慕怀清道:“我记得你,你是张铁牛的儿子,去年我去过你们家,你不爱说话。令慈身体现在如何了?”
年轻人高兴道:“何家被抓起之后,她老人家的心病也去了一半,现在好转很多了。”
慕怀清点头道:“我看你在犁田,如果不耽误的话,可以让我试试吗?”
张小乙连忙道:“县尊是我的恩人,小人怎么能让你下田呢。”
慕怀清道:“我之前在别处见过踏犁,但用的很少,第一次在这边看见这么多。你教一下我怎么用吧。”
张小乙只好带着慕怀清下了田,先示范着犁了一段。
踏犁须手握踏柄,脚踩踏杆,通过杠杆发力,前端的犁铧破开土壤,两手往后一拉踏柄,便翻起一块土来。简单来说,踏犁就是块带了踏板的弯曲铁锹。
慕怀清很快便学会了怎么使用,可等到真正上手又是另一回事。以她的力气要踩动踏犁相当费力,累得气喘吁吁,也不过犁出几步路的距离。
她停下来观察踏犁的结构,又蹲下来摸了摸犁铧有些崩口的刀刃。
附近农田的百姓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扔下农具,聚在周围的田埂上看热闹。慕怀清没穿官服,但百姓们却都认得她。
“知县,你怎么也下田来了?”
“读书人可干不来这活。”
“是啊,要论种田,还是我们在行,知县你还是别白白浪费力气了吧。”
百姓们的话没有恶意,她一边将踏犁还给张小乙,一边笑着回应:“确实还是你们在行。”
又问:“这踏犁在你们这流传多久了?”
“那可不知道,清明我去坟头替您问问我爹呗。”
慕怀清道:“不打扰了,乡亲们忙吧。”
耽误这么片刻时间,看热闹的百姓又纷纷回到各自的田里干活。
慕怀清带着一身泥泞、两手水泡和满头大汗回到县衙时,着实令宋星怀吃了一惊。
“县尊,你不是说去看看农田吗?这是摔田里了?”
“上手试了试踏犁,很久没累成这样了。这附近有没有手艺好的木匠,你替我找一个来。”
“县尊找木匠做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你先替我物色好。”
“嗯。”宋星怀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在案桌一阵翻找:“对了县尊,刚才有个人来找你,说是有你的信。我暂时替县尊收下了。”
他从自己的公文里找出那封信递给慕怀清。
慕怀清满心疑惑地伸手去接:“我的信?”
将要接到手时,她看清上面的字迹,心脏猛然一跳,连忙将手缩回来:“等等,我去洗个手!”
说完转身跑了出去,在门口的水缸舀水洗手,洗净泥污,又在衣服上干净的地方擦了擦,这才忐忑地走回来,重新将信接在手里。
宋星怀好奇道:“写信的人对知县来说很重要吗?”
“嗯。”
信封是桑皮纸,用青绳细细捆着。封上写着:慕无晦 亲启。
她攥着信回到自己办公的二堂,待坐下来,深吸两口气,才拆开青绳,打开封泥,取出信纸。
“吾友无晦,见字如晤:
一别数月,京城落雪。吾忆汝畏寒,忧汝安康。未知汝可有添衣?可有生疮?可有难处?可有人与之闲话?
恶绅何先平一案呈大理寺复核,吾已知晓。汝之才华,汝之胆量,令吾一再钦佩。
吾犹忆去年书院,窃听晚渔先生与汝之谈话。先生言汝‘过刚易折’,劝汝留下,汝则言,此处非桃源,而为墓穴。汝之不易,吾心深知。
吾曾言,有幸与汝并肩同行,此话从前如是,今后亦然。
吾虽悲与汝之分别,然天下未平,边关已失,朝堂短视争权,百姓水深火热,外有胡人压境,内有贪官污吏,吾又岂能囿于分别之苦。
竟连明澈,尚且荫补樊阳巡检使一职,不日将远赴边关。
雪上流风,故人天涯。
吾与汝天各一方,是为天下人之团圆。吾别无所求,惟愿汝平安无虞,得偿所愿。
斗转星移,吾心不改。
吾甚念汝,望汝珍重。
承平十六年十二月廿二,居澜,手书。”
一字一句,如此直白,如此炽热,早已令慕怀清湿润了眼眶。
陆云程,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
连明澈都离开了,你在风声鹤唳的京城,也要珍重。
收拾好心情,她仔细地将书信保存起来,另外又摊开一张宣纸,在纸上涂画着什么。寥寥几笔,竟是踏犁的形状。
踏犁可简单分为四个部分,犁柄、犁床、踏杆和犁铧。她思索片刻,将犁柄、犁床和犁铧这三个地方都圈了起来。
犁柄笔直,手握相当不适。犁床是踏犁主体,弯曲的一根木头连接着犁柄和犁铧,无法调整角度,深耕费力。犁铧崩口,是因为使用的白口铁,这种铁最为常见,硬度高,但没有韧性,也相当脆。
犁柄要改进最为简单,只需做成适合手持的弯柄即可。犁床,也许可以在连接犁铧的地方加设犁评,犁评通过榫卯结构调节农具耕作深度,她在江南的曲辕犁上见过。
至于犁铧,江南已有灌钢法生产的铁具,兼具硬度和韧性,不易崩毁,但归仁县地处偏远,造价和运输成本昂贵。她只得暂且放弃这个想法。
整理思路后,她将改进的踏犁雏形画在另一张纸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要处理完公务,她都会去各处的农田看看,也和百姓们一起用踏犁耕作。
百姓们没见过这样的官。
“知县这是干什么,一连好多天来咱们田里?”
“又是问咱们的犁,又是问咱们的稻种。”
“我看这知县还挺关心咱的。”
百姓们就这样渐渐地和新知县混熟了,对他们来说,这位收了何家的新知县,好像比一般的县老爷要更亲人。
几天后,慕怀清要宋星怀找的木匠也请来了。
县衙里,她将成型的新农具图纸交给木匠看,问道:“这种踏犁可能做?”
木匠拿着图纸看了好一会,惊讶道:“这是在犁床处加了榫卯啊。”
慕怀清点头道:“嗯。此物在江南地区被叫做犁评,可以调节耕作深度,要省力一些。我想试试能不能移植到踏犁上。”
木匠迟疑道:“可以是可以,但犁床中间打孔做榫卯,可能会比较容易折断。”
慕怀清道:“用硬木可以吗?”
木匠思索片刻道:“这里枣木常见,枣木硬,可以做。”
慕怀清道:“那就劳烦刘师傅了。”
刘木匠惶恐道:“不敢不敢,知县吩咐,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到十天,刘木匠就交出了一副新农具。将新农具搬去农田那天,附近的百姓都丢下手里的活围过来看了。
“知县,今天你怎么还自己带家伙来了?”
“你这犁和我们的长得有点不一样啊。”
“这该不会是知县做的吧?”
“难怪最近老是下田。”
慕怀清面对众人道:“是新农具,还没人用过,不知道效果。哪位乡亲愿意来试试?”
一个中年男子边举手边跑过来:“我来我来,我家的地还差两亩没犁好!”
他的田就在旁边,刘大柱和另一名衙役将新农具抬去了那人田里。
“县尊,这真能行吗?”刘大柱暗戳戳问旁边的慕怀清。
慕怀清笑道:“总要试了才知道,你等会也可以用用看。”
踏犁落地,慕怀清亲自教那名中年男子如何使用。
“第一个孔是浅耕,第二个孔是你们常用的角度,第三个孔是深耕,能犁比较硬的土块。”她将卡榫一把一插,男子很快就学会了。
调到三孔后,男子满怀好奇,两手握住弯柄,脚踩上踏杆。一个用力,犁铧猛铲进土地,轻而易举就翻出一块地皮来。
他激动地向众人喊:“是真的哎,比原来那个犁更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