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橙黄的微光泻进车内,沈诀看到白黔棱角分明的侧脸,忽地把头转向窗外,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今晚月色真美。”
白黔偏头看了过来,轻轻“嗯”了一声。可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根本看不清。
“哥,你…以后会在c是定居吗?”“说不准,但短期内会待在c市,有个画展需要我筹备。”
“哦。”原来不是专门来看我的,是因为有工作要忙才回国的吧,以后还是要回去的。
白黔听出沈诀语气里明显的失落,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小孩儿的情绪波动能这么大,但不明白并不影响他愿意哄着沈诀。
根据从小对沈诀的了解,他很快就想到小孩儿闹别扭的原因。
“乖乖,知道我为什么会在C市开画展吗?”
沈诀开始揣着糊涂装明白,“知道,因为c市是首都,文化底蕴丰富,文学馆也特多。”
“不对,是因为你在c市。”
白黔对上沈诀发亮的眼睛,接着笑道:“画展是在三个月后举行。这么早赶回来就是为了看你比赛,不过可惜的是美国那边天气状况异常,飞机延误,未能及时赶到。”
听着白黔解释,沈诀不禁红了脸,“还…还有赛后视频可以看。对了,哥,我有个问题,两年前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不能说,等以后再告诉你。”沈诀听到这话也没有强求,而是低头翻看起手机。
白黔看着沈诀低头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沈诀是白黔心里独一无二的,最珍贵的宝藏。
他不想沈诀因为他内心肮脏污秽的想法而烦心,他更接受不了沈诀因此而疏远他。
他在他那个年龄段能做的只有逃避,因此他选择了出国深造,他把那份年少时的心意深埋入心底,让它永不见天日。
不过白黔高估了自己,他以为时间能淡化一切,却不曾想时间其实是一把刻印。把那份难以言说的情感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中,让他日思夜想,感情愈演愈烈。
终究是按耐不住,借着画展为由头,重新回到了沈诀身边。
白黔自见面到现在还在克制自己,不敢太放纵,不过他看着沈诀给予的反应,又觉得有一丝可能。
他怕赌,却又想赌,可真是矛盾又自负。
他当时深埋进心底的那颗种子,已在不知不觉中冒了芽,甚至有长成参天大树的趋势。
沈诀正翻看着手机,突然有个陌生号码拨打过来,他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了接通。
“喂,是小诀吗?我是你殷阿姨,你爸爸他病危了,想在最后再看你一眼,我们在市医院,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女人的声音带有一丝恳求。
女人是沈诀名义上的后妈,她对沈诀并没有恶意。“阿姨,这是他应得的,你好好保重身体,别再给我打电话了。”说完便干脆的挂了。
在跟白黔相处时,他几乎没回想过以前的事,在这次却罕见的陷入了回忆。
自打沈诀记事开始,他的母亲就卧病在床。
他每天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不是家里,也不是幼儿园,而是医院。尽管这样,他的母亲还不是很待见他。
他经常听家里的佣人谈论有关他母亲的事,听的多了便也记得了,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落下了病根,也不是什么大病,是能根治的,但因为母亲的刻意隐瞒和父亲的不理睬。才导致后来病入膏肓,再好再贵的药也不济于事,没办法挽救她的生命。
在沈母最后几个月的生命里,沈诀是陪她住在医院里的,母亲不允许沈诀同她睡一张床,而是在离她床不远不近的地方,摆放了一张小床,小床上的床垫明显比大床的还要厚,要柔软。
沈母对沈诀的感情是又爱又恨的,非常矛盾,是个母亲就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但只要一想到沈诀是她与那个欺骗、辜负、背叛她的男人所生,就会忍不住的犯恶心,甚至有次当着沈诀的面吐了出来。
从那时开始,小沈诀就开始与他的亲生母亲保持距离,他从小就羡慕萧时景能被他妈妈抱在怀里哄,犯了错也不打紧,总会吃到各种口味的糖果,晚上还能让他妈妈给他讲睡前故事,哄他入睡。
但他没有,他从小就没人哄,也没听过睡前故事,家里的佣人最会看脸色,也只有管家爷爷会在乎他的感受。
幸运的是,这些后来都有人补给他,还是双倍的。
他长大了,他哥还是会哄他,会给他买糖吃,会给他讲睡前故事,还会给他准备各种各样的礼物,而萧时景却不是被他妈训,就是被他爸打。
令沈诀印象最深刻的是,沈母在去世前一个星期给她父亲打了电话。她并没有避讳着沈诀,也许是仗着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但那时的沈诀比同龄孩童要早熟许多。
“爸,女儿知道错了,我不该不听您的教诲,为了嫁给这个狗男人,甚至与您断绝关系,女儿也不求您的原谅,只求您…能把小诀带走,别让他在这受苦……算我求您了。”
这是沈诀第一次看到母亲哭的如此悲痛,她在得知自己即将命不久矣时,也只是漠然接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具有感染力,沈诀的眼泪也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沈母见顾老爷子保持沉默,忍不住道:“父亲,沈建树在娶我前就有了个一岁左右的孩子,我去世后,他一定会把那个女人娶进门的,父亲…女儿最后一次求您了。把小诀带走,他可是您的亲外孙啊!”
女人的声音沙哑不堪,在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喉中泛起苦涩痒意,她剧烈咳嗽起来。
沈诀快速的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纸质杯递给女人,女人看着沈诀挂满泪痕的脸,没再拒绝,把口中的血痰吐进了纸杯里。
顾老爷子膝下只育有一儿一女,儿子比女儿小了足足十多岁。他自认为顾婉能做出这样的事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他在女儿思想情感发育最重要的青春期没有陪伴在她左右,导致她后来被人欺骗,落了个这种田地。
刚开始顾婉给他打电话时,说心里不触动是假的,毕竟是亲闺女,在得知顾婉即将命不久矣时,强烈的痛苦从他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再也忍不住,开口道“婉婉,你等下爸爸,爸爸给你找最好的医院,咱们…一定会治好的。”
顾老爷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他拿着手机的手正剧烈颤抖着。
谁能想到英明果断了大半辈子的顾老爷子还会有如此着急忙慌的样子。
女人的声音己经沙哑的不成样子,但她还是不死心的开口。“爸爸,你先答应我,把沈诀带走,我…对他不好,很不好。这是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愿望,我希望他平安喜乐一生。但我给不了他,我一看见他就会想起那个人。爸爸,你能对沈诀好点吗?把我的那份一起带给他。”
“好,好,爸爸答应你。先告诉爸爸你在哪个医院行吗?”
“我…咳咳…咳咳在市医……咳市医院。”
顾婉说完并没有挂断电话,听着电话那头顾父着急的脚步声,这是她住院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到安心。
往后的几天,沈诀常常能看到一脸憔悴的顾老爷子。他好像一夜白了头,本来高大威猛的身躯瞬间就坍塌下来。
他的小床也经常被一个保养得当的妇女给占领,沈诀每次放学回医院就能看到妇女流着泪的脸,她时常捶着胸口,一脸不舍的望着母亲。
沈诀一看见他俩,顾婉便要他开口叫人,他每次都乖乖照做,尽管并不熟悉,也会甜甜的喊“外公,外婆。”次数多了,要不着顾婉提醒,他只要看见老两口子就会乖乖开口叫人。
外公只会稍稍点头作为回应,而外婆则会把小沈诀抱进怀中,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在他的耳边回应着他。
外婆每次来看母亲都会给他带各种甜食和礼物,慢慢的,他跟相识没几天的外婆成了最亲近的人,外婆最喜欢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一边说:“我们小诀眼睛真漂亮,跟你妈一模一样。”
而沈诀每次听到这话,便只会乖乖的说道,“母亲的眼睛最漂亮。”
在一次试穿外婆给他买的新衣服时,他拗不过外婆要帮他换衣服。只能乖乖的任由外婆掀起他的衣角,看见藏在衣服内青紫交纵的淤青,还有臂膀上一看就知道是被烟头烫出来的疤。
外婆的眼眶瞬间湿润,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她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她实在不明白一个这么乖,这么可爱的小孩儿为什么会遭受如此虐待。
这小孩儿明明这么招人喜欢。
“小诀,疼吗?跟外婆回家,好不好?”
这次沈诀并没有马上就乖乖答应,他沉默几秒,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忧伤。
他不明白自己除了外婆家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他受够了父亲的家暴,母亲求外公把他带走,沈诀心里是高兴的,他终于可以摆脱父亲了。
但他心里还是很落寞,他并不喜欢被人当作商品出售的感觉,即使那个出售员是他母亲,是为了他好。
没人在乎他的感受,没人问他愿不愿意,当然,他压根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所以在听到这句话时,沈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外婆,我不疼…我想跟你回家。”
“好,好,我们小诀要跟外婆回家喽!那咱就不回那个破地方了,衣服什么的早就准备好了,只带个人去就行。”
没过几天,顾婉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因为这场手术难度和危险系数都极高,顾老爷子就动用人脉把顾婉转移到国外的一所顶级医院内。
这是小沈决第一次出国,却意外的没有水土不服,适应得还挺良好。
顾婉被推进手术室的前一个小时,躺在病床上用尽全力抬起手朝沈诀晃了晃,外婆会意的转头对沈诀说,“小沈,妈妈叫你呢。”说完便出了病房还带上了门。
沈诀听话的走到顾婉床边,这是他自从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顾婉对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怜爱与不舍。
“过来…咳咳咳…再……咳咳靠近点。”顾婉的声音即微小又沙哑。还伴随着猛烈的咳嗽声,不靠近点是真听不清。
沈诀照做地撑在顾婉的床边,顾婉扯了扯嘴角,她打心眼儿里觉得她孩子特乖,是她对不住他,她到死都没办法跨过心里的那道坎儿。
她对这场手术并没有把握,她的身体她自己最清楚。她只想在临死前抱抱自己的孩子,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抱过他了。
顾婉眼中闪烁着泪花,她用力地咳嗽,把口中的血痰又咽回喉中。她尽力吐字清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抱抱妈妈…行吗?”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沈诀怔愣了一瞬,也仅仅只一瞬,眼泪便夺眶而出。他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自从有了外婆的关怀后,他很少这样大哭了。他身下压着的白色被子因他的眼泪被浸染成了灰色,还有逐步扩大的趋势。
顾婉费力地抬起手指,轻柔的帮沈诀揩去泪水。
她再次艰难开口,“乖,小诀…咳咳…抱抱咳咳咳……抱抱妈妈。”
沈诀奋力的手脚并用爬上床,他像对待易碎的琉璃娃娃般不敢用力抱,只敢轻轻的靠着。
光是靠着,便让沈诀感到十分满足。
沈诀的鼻腔中充满了顾婉身上浓重的药味,其中夹带着一丝不好闻,却有说不清是什么的气味。
顾婉轻轻拍着沈诀的背,光是拍着便让她感到吃力不已,但她不肯松手。他要把这几年没拍的都在这一小时内拍回本。
母子俩就这样静静的靠在一起,在这宽敞的病房里就只有他们俩。
顾婉享受着最后的时光,与儿子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
说实话,顾婉恨过沈诀,是他带给自己病痛。是他让自己常常想起虐待过自己的渣男。
可她又同时感到庆幸,她并没有把病痛带给沈诀,沈诀在娘胎里被保护得好好的。在她去世后,沈诀就可以跟她爸妈回家,她相信,她爸妈会对沈诀很好。
连带着她那一份。
护士实在是不忍心打断这宁静温馨的场面,但顾婉的手术马上就开始了,她只好狠下心敲了敲门。
沈诀在即将被外婆抱下床时,顾婉飞快的亲了亲沈诀的额头。
接着沈诀就眼睁睁看着顾婉被推进手术室,外公外婆在走廊上焦急的来回走动。沈诀刚刚哭的有点狠了,此时在坐在冰凉的椅子上昏昏欲睡。
外婆怕沈诀着凉,赶忙把他抱起,跑进病房里把他放在小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连顾老爷子都等不下去时,手术室亮起的灯终于暗了。
沈诀睡的并不安稳,他做了个令他这辈子都终身难忘的噩梦。
他梦见自己被人轻轻推醒,他看到护士的眼中对他充满了怜惜,他不懂,他害怕。
他连忙跑出去找外婆,竟见外婆蹲在地上崩溃大哭,连一向冷静自持的外公也忍不住掩面哭泣。
他拽了拽外婆的衣袖,见外婆不搭理他,只能去找正在收拾病房的护士。而护士只是摇了摇头,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最后安慰性的摸了摸他的头。
他觉得这噩梦真的好真实,真实到可怕,他单薄的T恤被他不断冒出的冷汗给浸湿了。
至那晚之后,沈诀高烧不断,烧了退,退了烧。直至顾婉被火化,他的烧才渐渐退下来。
等沈诀有意识,能说话后,外婆就告诉他,妈妈太累了,就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保佑着他,希望他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
但沈诀心里明白,他妈妈在他六岁时离世了,他没有妈妈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是沈诀第一次经历至亲的生死离别,可他并没有哭,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窗边,整个人显得呆傻呆傻的。
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也不喝。任谁劝都没有用,直到回国,沈诀的状态还没好转。
外婆见没办法,只好拿出装有顾婉骨灰的木盒。把骨灰分别装入四个事先准备好的精美瓶子里。
她并没有把顾婉的骨灰潵进海里,因为她知道她的宝贝女儿不喜欢深海的窒息感,顾婉最想做却还没来得及实现的,便是环球旅行。
她把其中一瓶邮寄给正在国外留学的儿子,让他有事没事多去外面走走。带着瓶子看看国外的名胜古迹。
沈诀正坐在床上发呆时,突然听到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他说了声请进后,外婆便端着一个瓶子和一个木盒走了进来。
“小诀,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外婆边说边把瓶子放在沈诀的手中,“妈妈想让你带着它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被沈诀紧紧攥在手心里的瓶子。
“还有这个…”外婆把多余的骨灰用一个小木盒装着,她把那小木盒郑重地放在沈诀的书桌上。
“看见外面的白梅树了吗?这是你妈妈……还未出嫁前种上的,这树长的可真慢,都快八年了还没开花,也不知是死是活。”
沈诀的新房间采光极佳,外婆看着窗外那被阳光包裹着,明明正值开花季,枝芽却光秃秃的白梅树。温声开口道,“小绝能帮外婆把小木盒里的灰尘掩埋进那棵白梅树下吗?”
沈诀闻言乖乖的点了点头,迅速起身抱起木盒就往楼下花园的那棵白梅树奔去。
他在阳光的沐浴下细细的拨开白梅树底下的土壤,把小木盒里的骨灰小心的倒了进去,然后再用土壤细致的掩埋住骨灰。他并没有埋的很深,他希望那灰尘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暖。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在做完这件事后,他的嘴角微微翘起。
在往后的日子,沈诀常常一放学就把瓶子挂在脖子上。带着它四处游走,他也不走远,就只看看人工湖,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爬上巨大的假山,就坐在那山头。什么也不干,静静地聆听着鸟儿的叽喳声。
他最远也只会跑到隔壁的别墅里听邻家哥哥弹琴,看他作画。
外婆见沈诀情绪好转后,便也放宽心,随他怎么闹腾去。
可惜好景不长,沈诀在一次欣赏邻家哥哥弹琴时弄出了声响,他害怕的耸了耸肩,正想拔腿就溜。
“站住。”一道清冷的声音由屋内传至屋外,使他倏然定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