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与真
00
钩栏碰撞的声音,像是引渡人敲响的牛铃,一声,又一声,在空远的河套飘荡。
01
六岁的燕雀,是个比同龄人都强壮的地头蛇,至于为什么会做地头蛇,他对着学前班的老师这样说道:“我想成为一个钢琴家之外的人。”
他那时刚刚接触音乐,明明是家人给些甜头就会乖乖做事的年纪,却说不清为什么的长了一身反骨,那总是不同寻常的主意对小孩子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因而被周边的小孩视为领袖。
他总是指导大家做稀奇古怪的坏事,用针管给邻居家养在门外的白兔注射钢笔水,抓蚂蚱放到种在绿化带的菜地里,或者把蚯蚓竖着切两半并缝成一个圈,剪断院子里的秋千绳索,又或者是放飞钢琴老师家养的鸽子。
白兔没有变成黑兔,鸽子也没有飞回。
他的家人从不责备他,反而会很礼貌地带着他去赔礼道歉,但也从不同他交流一切音乐之外的事,“练完琴了吗?”和“快去练琴。”是他童年听过最多的话。
02
钢琴老师一头棕色卷发,短短的刘海儿也是微微卷曲荡在眼前,她摇着头,叉着腰,拎着他的领子把他交给邻居,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眯眼笑着把他领回家,进门便是扑鼻而来的糖霜香气。
“来尝尝,曲奇,小心烫。”小老太太一看到他,便笑着走近,蹲下,拿起曲奇递到他嘴边。
他接过咬下一口,哭着笑出来。
“好吃吗?”她问道。
他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小男孩跑过来抢过盘子,抓起曲奇就要吃,却被烫得哇的一声叫出来。
“师娘,烫。”
小老头总是笑眯眯地,他摸摸两人的头:“小夜,这是你师弟。”
“你就是耗子啊!完全不像嘛,个头挺大的,以后做我跟班吧。”贺嘉夜又抓起来曲奇塞进嘴里,头靠近他,却被他躲闪开来。
燕雀眼神飘忽,右手抓住左臂,头也低了下去,难得一见的低眉顺眼。
他并没有做成贺嘉夜的跟班,那天他回到家里,他的妈妈突然朝着他发起火来。他有些开心,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家人与他分享过情绪,他以为是因为他做错了事。
字句里,依稀听得似乎是父亲酒后车祸身亡。
他并非一句都听不懂。
但他不懂,从此也没有感情。
03
后来他依旧下午去上钢琴课,晚上去上吉他课,师娘会给他们烤烫手的曲奇。学校的同学们羡慕他每天只上半天课,而他也羡慕同学们每天只上一天课。
坐着火车,一中午的功夫就能从m城到d市去,d市那么大,大到他只认得去老师家的路,如果d市的楼是竹林,那m城的楼简直就是雨后春笋,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差异仿佛生来就存在,因此没什么不能接受。从六岁起,因为钢琴而改变的人生,没有什么能改变了,他从此同音乐绑定,密不可分,就当作这也是生来就存在,这样也变得更好接受。
生来就有,那便对吗?
每次贺嘉夜在钢琴老师家窗外朝他做鬼脸,或者是抓些稀奇古怪的虫给他看,他只觉得幼稚,也为贺嘉夜这种不合时宜的纯真而哀悼。
那样的日子和复写纸下的文字没什么两样,清晰却看不清,重复却也多了些不必要的痕迹。
他再次无意识地折断铅笔,有意识地放在钢琴上,看着老师摇头的模样,他深知自己无法成为钢琴家。其实并没有谁说过希望他成为钢琴家之类的话。没有人对他抱有什么期待,也没有神明眷顾他赐予他异于常人的天赋,只是学着,模仿着,或许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本色出现没有天赋的钢琴家是如何虚度生命的。他觉得如此一般便是虚度着,但又说不清虚度着有什么不对。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是又是什么,是什么存在,存在又是什么?风不停,他就也存在着。天不晴,他就也漂浮着,不是浮萍随雨打沉,却会随波逐流泯然众人。他像被人捧起的羽毛,松开手便没了生命,会被玷污,只不过是平庸之辈。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告诉他,人的一生就是可以碌碌无为,做事情就是可以失败。人不是只有完美一条出路。
04
十岁时第一次从同学手里拿到钱,也是最后一次。他站在办公室的正中,那里常常有一把椅子,既用来“审讯”“犯人”,也用来“服从”“谦卑”,但今天他站在那,既不是“犯人”,也并不“谦卑”,所以他代替了椅子。一向漂亮有风度的母亲带着木质香走近他,他也深知她会略过他,她一向如此。
但这次不同,那只透亮耀眼的手握紧他伤痕累累的手,远离了扭曲的世界,倘若那可以称之为世界的话。
同学用刀片划过他的手时,他并不感到痛,反而为这种火热的感受而振奋起来,他于是也抓起刀片划回去,希望他的同学也能和他一样“火热”,可并没有,那看起来比他还要高出一截的小学校园的地头蛇,表情狰狞着逃跑前还不忘把兜里刚从“弱者”手中抢来的钱交付到“强者”的手上,带着血却不带着温度,但也仿佛是某种意义重大的宣讲,以后的日子变天了。
回家的路上,她又对他说,他的父亲并没有死,只是有了外遇,所以她们分开了。
他不懂,他更不能懂为什么外遇的前面会用只是,而死前面竟然可以用并没有,在结尾用上所以好似很有逻辑,但与前文并无实际因果关系。他宁可他的父亲死,这样便可以不用思考这些,仅仅一个死便足以他思考至今,更可况那些用法诡谲的关联词?
之后他办了休学,无论是学校还是放学后的“学校”。
他的母亲也在那年开始变得不像人,或者说更像人了。他不上学,她便一言不发坐在床边哭,他不肯练琴,她便日复一日地坐在床边哭。他和她吵,她就把他的头按进水池里。他说要去找他父亲,她就把他锁进衣柜里。
池水那么冷,冷得像他滚烫的心。衣柜那么黑,黑得像他光明的未来。
他没有被关在家门里,他常常出门,怪在了不知为何他变了秉性,没有再迫害过小动物,变得和蔼可亲起来,甚至能和遛弯大爷拎着的玄凤唠上几句家常,唠到了饭点,公园的人稀疏起来,他不回家吃饭,他没有家,家里没有饭,也没有人在等他。
买好菜,回到家,开门,关门,备菜,下锅,加调料,翻炒,装盘。他的生命和这未下锅的菜一样,本该有千百种选择,却终于和这熟的菜一样,被蹂躏,迟早被剥削一空。
他尝了一口汤,满意地盛到碗里。
吃饭时他突然问道:“你到底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人?”
母亲没有开口,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咀嚼的声音也没有一刻停止。直到他重新开始上学,重新开始上课,一切似乎变得正常起来,而他母亲也从不吝于施展他的音乐才华,一门小提琴课随之加了上来。
可他更羡慕普通人,好羡慕。
05
复学后,燕雀低了一年,新班主任并不知道燕雀从前的脾气,给他安排了同桌。新同桌是个白净帅气的小男生,名叫江山,每天上课都会因为迟到而被罚站一个早自习,梦想是成为漫画家,上课学着漫画书上画的打斗场面被同学真人版情景再现,闹上了医院。那用画图纸和胶水手工折成的风琴本毫不精致,好在足够有分量,摞在一起老师甚至撕不烂,于是册子到了他父母的手中,他家人拿着左右翻看甚是喜欢,追问儿子还有无其他番外,他挠着头从书包里又掏出两本耐心给他们介绍,一家人笑得其乐融融,被老师一同送出门,这让在门口偷看的燕雀十分尴尬。
爸爸还在的时候,那是六岁之前的日子,他记不清,他看见别人家的小孩怀里抱着布娃娃,也向着妈妈撒娇想要一个布娃娃,可妈妈送给他一本车尔尼。去到游乐场,他又想要那毛绒玩具,父亲买到一个气球,拴在他手腕。
那是亲子运动会老师布置的任务,父亲跑过来递给他气球,他跑过去递给母亲,可母亲不在那,是父亲又跑过去接。
他看着所有小孩子的气球都昂首挺胸地交付到母亲身上,宛如佩戴上光鲜亮丽的勋章。
他停住了脚步,红色的气球一脱而出。
掉落在地。
那气球飞不走,母亲不喜欢鲜艳的东西,父亲在出家门之前放掉了气,这才带回家。
他的第一个布娃娃,是江山领着他逃课去游戏厅,抓到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熊挂件。他很喜欢,爱不释手。
画画的人总是观察事物更细致些,比如江山一眼就看出他会弹琴。但即使如此,第一次在他家里听他弹琴,江山还是会感到震惊。“你这样的人,应该到音乐厅里去弹琴。”他这样感叹道。
燕雀笑笑:“你的画也该被挂到卢浮宫。”
后来燕雀问江山为什么知道他会弹琴,江山挠着头笑道:“我住你家楼上。”
两人很快交上了朋友,一同上学下学的友情比什么都来得不容易,燕雀不懂江山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做个漫画家,江山一脸傲气:“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自此,他便一直被江山喊作燕雀。
“那是你的理想吗?成为漫画家?”
“当然不是了!”
“可你的梦想不是漫画家吗?”
江山语重心长地说:“梦想是生存信念,而理想是奋斗目标。”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挂进卢浮宫吗?”
“环游世界!”
燕雀绞尽脑汁还是分不清理想和梦想,但他觉得无论是挂进卢浮宫还是环游世界,成为漫画家反而看起来更好实现些。
“那你的梦想呢?”
燕雀沉默了一会:“没有。”
“怎么可能,你没有那种,没了就活不下去的东西吗。”
燕雀灵光一现:“这个我知道,是生命!”
江山叹气:“总该是音乐才好,你这么有才华,就该一生都奉献给音乐才好,你一定要坐到音乐厅里弹琴。”
燕雀:“为什么一定要坐到音乐厅里?”
“因为没有人站着弹钢琴。”
06
大概是高一的时候,他有了一个新的父亲,母亲时隔多年再次握住他的手,问他想不想改名,他看着母亲摇了摇头。
燕雀本名皓之,随母姓白。
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燕雀并不喜欢这名字,尤其是那个贺嘉夜开的头,自打那起,他就不停地被人喊耗子。他不排斥这种外号,权当人平翘舌不分,虽然贺嘉夜确实平翘舌不分,但他母亲却头一次为自己起这名字懊恼。
“真的不改吗,你那个好朋友叫你燕雀,也很好听的。”
他摇摇头。
钱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手里拿着崭新的户口本,他刚想嘲笑这钱艺曾用名钱易,却不想钱艺直接朝着他大喊一声耗子,吓得他原地嘴角抽搐语言功能障碍窦性心动过速。
“这还不如叫钱多多来得直接。”
“没想到耗子你还挺幽默的嘛。”钱艺勾着他的肩膀坐下,“你比我小,以后就是我跟班了!”
他终归是摆脱不了做跟班的命运,他们一同搬入d市的二层小别墅里,钱父为他夹上一筷子鱼肉,又倒满啤酒,年过半百却笑靥如花,完全不同钱艺,看她这一脸活不起的丧样,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紧接着便在家常饭局中了解到钱艺的母亲“也是”早逝,他便为此愧疚了好久。
钱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忌讳:“耗子你看,多巧,你没爸,我没妈,这凑到一家来多合适,上哪找这么有缘分的事啊。”
“你喊我一声姐,以后我罩着你。”钱艺拍着胸脯肯定着,可没过两年,燕雀这个子窜得硬生生高出钱艺一头半来,于是这种话,钱艺也再没说过。
他需要人保护,却更需要人来给他指一条明路。他没怕过吗?怕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怕灌进七窍的水,怕他的妈妈像他爸爸一样遗弃他,怕他所拥有的一切离开他,可是他从来就没真切地拥有过什么,就算是他的妈妈,就算不成为钱艺的妈妈,也会成为无数钱多多的妈妈,就算是他的爸爸,也会成为别人的爸爸。他深知他会失去所有,却难以从中脱离,他害怕失去,却不停地失去着。会失去的东西是抓不住的,就好像童年在运动会不小心放飞的气球,一同飞走的还有童年。可他的气球飞不走,也不属于他。
都怪这支离破碎的童年。
07
在琴键上重复着同样的作者标注的情绪,轻重缓急都早已标注好了筹码,轻似点水,重如脱壳,花底滑是急,冰下难是缓,急和急又不一样,缓和缓还不一样,同作者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阅历,他又如何能复制出完美的演奏呢?如果不是完美的演奏,又如何能够去到音乐厅呢?可为什么一定要去音乐厅呢?
如果用计数器的话,“你不完美,所以你也不能完美地演奏乐曲。”,这句甚至是0,是零,从来没有过的意思,却扎在他生命里,如鲠在喉,他想找个医生,根治一样他想被人期待的毛病。
被人期待有什么好呢,他看过那被父母寄予重望的孩子落榜,仿佛一辈子只能为着那分数而活。这和他又有什么两样呢?一辈子只能为着那音符而活。
可不被期待又是怎样痛苦的感觉,无法从至亲之人身上获得哪怕一点点的情感反馈。看着他人家庭美满和乐,他不是没有羡慕过,但想要美满,又岂是期待就能够达到的?
他确实是需要靠着音乐过活的,音乐大抵是虚无的,听到却看不到的东西是虚无的,但绘画是绝对真实的,因为画是看得到也摸得着的。但真的如此吗?音乐因为摸不到看不到就是不存在的吗?音乐是真正存在的吗?如果音乐是假的,那么什么又是真的呢?
人们总在问,是什么,人们总在追求,是真的。但没有完美的定义,也没有完美的真。就像死而复生的父亲,又或者是音乐厅里的琴凳,谎言与诡辩充斥着生活,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他母亲还是走了,拖着行李箱穿着红底高跟鞋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过。
她的事业是她的音符是她的分数,也是她的气球她的玩偶她的菜肴。
他终于没有了妈妈,也不用再去想去困惑她到底希望自己成为怎样的大人。
可是,
“我也想成为你想要的那种孩子。”
“我也想要你的期待。”
“我也想孤单的时候你来抱紧我,告诉我可以不用那么累。”
“我也想成为你的骄傲。”
这一切都成为了没有告别的背影。
这一年他17岁,他终于哭出来,他终于拿掉那根刺。
他对自己说:“欢迎回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