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载风雨一世8

    三人一阵沉默,十一伯久久张不开口。

    此时,两夫妻抱了一个小孩,从第五茗三人身旁经过,那小孩直愣愣地看了第五茗两眼,回头向抱他的男人问道:“阿爹,你不是说只要多挖石料就能吃到馍吗?他们不想吃馍吗?”

    那男人轻拍小孩后背,粗声粗气道:“官大人现在缺石料,替他办事,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顿了,男人唉声叹气道:“就算吃不到馍,小轩也该去帮官大人这个忙了…”

    小轩不解道:“可是…阿爹,你不是说我还小吗?去了干不了什么的…”

    小轩阿爹道:“人多力量大,总会有用的…小轩不要再问了。”

    小轩噘嘴道:“哦…”

    十一伯视线顺着那几人移动,喃喃道:“小明,你还记得吗?当初我带你们二人进山时,我曾说过平安村是逃荒时,大家从山里相遇,一起来山脚落的户。可是你不知道,在山里时,大家是怎么过的日子…”

    良久,十一伯从厚泥里挣扎出,站进了那一人宽的道上,道:“就是像如今这样…同那些小曲里唱的一般,蝇营狗苟之人,也会有众志之心。”

    第五茗一听,心头一震,哑然道:“这心成不了事的。”

    十一伯道:“那又何妨,大家尽力而为,结果如何…如果真的那么在意,当年道长三言两语,也是留不下你们两人的。”

    随即,十一伯一阵叹息,一脸歉意道:“那时平安村很穷,连糊口都困难,所以生了些不好的念头,可后来轻松了些…他们不是就变着法地,让你们两个小娃子活下来了嘛。”

    第五茗点头道:“我知道。”

    或许,那日的事情是受人挑唆,让平安村众人深藏的心性暴露无遗。

    可后来那些年拾荒的东西…她都记得。

    他们…也并非只是在走簿子中的安排。

    酆家夫妇的气运,的确换了她留在平安村,后来的舒坦日子,除了那新上任的使官大人,她更多是从平安村汲取而来。

    第五茗纠结道:“我不是在意结果,只是…我能力有限,做不了那么多了。”

    平安村,死气显现。

    一世一故事,不过是希望眼前人的故事走得更完整。

    难道…有错吗?

    突然,酆小洪出言道:“你心里难受,我们去石料场吧。”

    第五茗弱弱地道:“你也想去?”

    酆小洪摇头道:“不是我想去,是你想去。”

    第五茗否认道:“我没有…”

    酆小洪道:“我和十一伯,都不怕的…”

    第五茗微微蹙眉,询问道:“不怕什么?”

    十一伯见第五茗漏了心迹,高兴道:“还能不怕什么,自然是不怕与大伙同甘共苦咯,你这女娃子打小心思就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说话做事都避着人,想做就去做啊,他们又不会笑话你,十一伯我更不会,只会觉得开心。”

    第五茗小声道:“我没有任何想法,我也不想做任何事,和我没有关系的,这都不过是一份故事…我不在乎,不在乎的…”

    十一伯笑颜顿促,道:“什么故事不故事的?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这女娃子,这些年我都瞧在眼里,你是个不错的孩子,怎么今时遇见事情变得扭扭捏捏了,当年小洪受伤时的干净利落呢?算了…”

    第五茗沉思不语。

    十一伯朝石料场方向望了一眼,一大半人都消失在了山口处,他长呼一口气,催促道:“女娃子,你的好意十一伯心领了,十一伯也得早些进去。”

    笑呵呵,他玩笑道:“年初看戏的时候,听戏班的人说,那小小的一折子,开戏前,角色都要靠抢,角儿原比上台的人数要多上不知多少…那破场地,那脏戏服,那五人班组,啧啧啧…今日我们唱“大义”,一村子的人,我去晚了,估计怕是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第五茗低着头,闭嘴未张。

    语毕,十一伯一瘸一拐,向前迈去,嘴里忍不住叨叨地道:“不知道他们能给我留个什么‘角’?年龄这么大了,脚还伤了,可惜了,怕只能是派不上大用场的小配角了…”

    一折戏,一村人…

    是啊。

    一村人,一折戏。

    上场唱了,总该是会有人觉得精彩的。

    第五茗声音浅浅,道:“十一伯,再…再问我一遍吧。”

    闻言,酆小洪眉心舒展。

    十一伯脚下一停,会意笑道:“要不要留在平安村?要不要一起去石料场?”

    第五茗道:“要。”

    说来也可笑,她没能带走酆小洪和十一伯,反而他们把自己说服,留下来了。

    这平安村的一折戏,果然如她所料,短短的,很快就结束了。

    没几日,差役来了,不过不是来收石料的,而是差役们在大水前,就得了郤人杰的安排,准备了粮食和物品,以及疫病的防护草药,受大水灾后阻挠,这才迟了些时日送到各镇各村。

    也就是差役送东西这几日,疫疾四起,平安村两百号人,因此全丧命在了石料场。

    其中包括第五茗…

    闭上眼昏睡的时候,第五茗没有等来埭骰埭桡,没有等来恢复法力的仙君隗晎,她又一次听见了弃尸坡上的嘈杂…

    和先前入回忆时一样,对话的声音十分清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对话原封不动的,也还是那些:

    “阿爹,我害怕…呜呜…”

    “走快些!!”

    “这弃尸坡,听说小鬼多。”

    “怕、怕什么…后面…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嘛。”

    …

    又回到这段记忆了?

    第五茗懒得去挣扎…没一会儿,如她所猜,她再度见到了酆家夫妇。

    没错!

    她的确是再一次入了这段人间二十载的回忆里。

    第五茗十分纳闷:怎么回事?先前的剑和手臂,风有情的金色情丝…我不都是看过一遍就出去了吗?这一次,怎么还困在里面…

    经历第二遍的时候,第五茗没心情去细细品味二十年里发生的事情,在过到酆家夫妇丧命那一日,她有一刹那失神,看着那满头鲜血的小人,缓缓地陷入沉思:原来,在这里酆小洪已经不是酆小洪?

    难怪你能回归仙身时,便知道那般多的消息,我却无所察觉…

    她心里百千滋味,嘴上却是不依不饶,吐槽道:“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入鬼门关一路让我走得是要多小心、有多小心!!果真是‘儿大了会欺娘’!!!”

    第二遍结束后,第五茗心口莫名抽疼。

    紧接着,她又入了回忆第三遍,第四遍…第六遍…

    心口的疼痛越发强烈,有什么东西要被抽出来!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记忆也变得越发不清晰。

    是什么东西?

    在她这段回忆里,好似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隗七假扮的酆小洪?

    不是!

    他还在!!他还是那个机智的痴傻儿。

    博爱仁义的酆家夫妇?

    好像也不是…

    每次闭眼,第五茗都能再次同他们回家…

    难道是十一伯?

    不是不是…他也还在。

    究竟是什么?

    她心口那阵疼痛,抽走的是什么…

    第五茗又一次闭上眼睛。

    猛然,她奋力睁开!!

    原来是这个!!!

    空荡荡的石料场,在第六遍记忆中,变成第五茗和几十人躺在篷布下休息。

    其他人呢?

    这可和第一遍记忆对不上!!

    究竟哪一遍才是对的?

    第五茗脑袋有些虚乏,疼痛得厉害,心口更痛…最终,眼睛沉重地闭合上,耳边又传来弃尸坡的嘈杂…

    她入了第七遍回忆。

    这一次,她脑中不再东想西想,集中注意力,认真留意人间二十载里,她这一世命数中,好似不是那么重要的配角。

    平安村的村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

    她一定要看看,究竟是她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她的意识出了问题…几名曾欺负过她和酆小洪的村民,在众人结队去石料场时,他们选择听取第五茗说给十一伯的话,离开村子,在村口,消失了。

    第八次回忆中,第五茗便没有再见到这些人…

    第五茗晕头转向,分不清如今的记忆是对的,还是残存的意识是正确的。因为在平安村的日子中,那些宵小命数之人,本就不该有最后的义举,也不该会出现否定第五茗话的行为…

    她可是司命府能力最强的司命真君!

    她最清楚命中故事,和那承载命数的生灵该如何走向。

    第九遍记忆如期开始…这一次消失的是宝子和娟儿。

    第十遍中,有些和他不相熟的村民继续留在了她的记忆里,有一部分也依旧消失了。

    可是!这一次,里面有十一伯…

    居然是十一伯…

    不对!!

    第五茗震喊道:“给我停下!!”

    记忆里的人还在重复记忆力的事,她停了下来,捡起一块碎瓦片,在手腕处划上一条大口子,让血喷涌而出。她脸色惨白,另一只好手,沾了血,在地上、身上、别人身上,画出一幅又一幅破解禁制的法咒。

    然而,这些都没有用…

    不知道是第几遍,记忆里的人,一个都没有了,连酆小洪也死在山里下大雨的那一天。

    随即,第五茗闭上眼,耳边再次响起嘈杂声,丝毫未变…

    她又回到了弃尸坡。

    这一次,没有人再将她抱起来。

    第五茗眼前一片黑暗,她痴笑道:“我竟是忘了,我是在孽镜台内,我是在镜林里…镜面照我身,想来映的也是我的心境吧。”

    片刻,她眼角沁出一丝银光,嘻嘻笑道:“原来如此…我是这般害怕,害怕一切皆是幻影,害怕我所见的都是假象,害怕那簿子上,和天命天道下的一切真理,害怕是自己错了。”

    顿了顿,她失声哑然道:“真是好狠啊,居然挑了平安村…”

    猛然,金光破炸,她睁开眼皮,驻足而立,面前一片高山模样的镜片,上面映了她的身影,而她身影后,是方才心痛时,一点一点被抽走的记忆。

    第五茗指尖抹掉眼角的不适,缓缓地抚摸向镜面。

    手还没有触上镜片,刹那间,里面的她先一步伸出了手,抓住了外面的她。

    还真是突然…第五茗倒像是有所准备,脚下岿然不动,手上使着相同的力道。两厢较量,镜面里的手本来就漏在外面,现下,被第五茗又拖拽出一节。

    看到这里,眼神没问题的人都知道,明显是外面的人力量更加大一些,然而,那镜面里的「第五茗」好似木头,只和境外的第五茗,较着力量。

    第五茗嘲讽一笑,一把将里面的「她」拖了出来,那人影刚出镜面,便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顿时,神清意明,第五茗浑身舒爽,眸中闪烁,“咔咔咔”活动筋骨,低吼道:“白痴!我是害怕,但不代表我胆小!!”

    “想拖我进去?!先问问天道下挂的那副神格同不同意!!”

    “把偷走的东西,都给我还回来!!”

    拳锤落下,第五茗徒手碎了面前的镜子,指背破口,顺镜面裂缝渗出鲜红的血,上面有点点金光。

    此时的她是回到了魂体,魂体力的血是那带了神格法力的好东西…

    她心中兴奋,脸上笑容张扬,嘴中咒念,手上姿势不变。

    而那金辉并没有随咒语结出诀印,却是凭空由心闪幻出一道杀伐阵法。

    砰!

    镜山像炮仗,伴随一道剧烈的爆裂声,变成银针雨落在地上,簌簌一阵,里面被偷走的东西,疯狂地涌出,撞向第五茗。

    砰!!咚咚咚咚…

    有一说一,第五茗方才用的劲儿太大了,这些记忆是照射她心境,拉出来的东西,她火气有多大,这群东西奔撞的力道就有多猛。

    第五茗毫无防备,被撞得四叉八仰地呈一个“大”字,身体僵硬,倒在地上。

    一如最初,三面境山围过来时,她也是这样一个姿势,摊手摊脚,大开大张。

    那剩余镜面里的锁链顺势得势,立即穿蹦出来,锁紧她的手脚,将她吊了起来。

    “哎哟…哎哟…疼死了…”

    少了一面镜子,就少了一份束缚,左腿一晃,稍稍松了劲儿,第五茗半边身子没了承重,掉了下去,她惊呼道:“怎…怎么了?!塌…了?”

    一道清爽的声音,答道:“没有,是真君饮太多阳酒,翻下床了。”

    第五茗猛然睁开眼,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

    只见四周是白玉墙,金箔柱,水晶、夜明珠…

    嗯??

    她心里不住地犯嘀咕:听错了?也没有人啊?

    头昏脑涨,浑身发酸,疼痛慢慢淡了下去,她闭上眼,翻转身子,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缓解。

    有些唇干舌燥,她抱怨道:“渴死了…”

    两只琉璃盏奉到她身旁,里面都装了透彻的琼浆。

    那道声音再度传来,道:“真君喝酒?还是…”

    砰!哐哐当当…

    一张木盘掉在地上,一个身影跟着蹲了下去,两只琉璃盏被打飞在书桌上,恰巧落在墨汁微稠的砚台中,此时,酒水沁入,又把那墨汁给搅浑散开,砚台旁凌乱地摊开着十几本簿子…上面相同地,写了一只小鬼的生身信息,和一则故事。

    不同的,有些,还没写上结局。

    白玉墙,金箔柱,水晶、夜明珠…适才睁开眼睛时看见的东西,这时,纷纷闯入第五茗的脑海,她蹭的一下坐了起来,含糊不清道:“怎么…回来了?”

    不,她不是想说这句话。

    她的身体里还有一个声音,那声音正是刚收回平安村记忆的第五茗,而她想问的不是这句话,她想要“自己”说出口的话,另有其他,“怎么到六天宫了?!!这不是做司命时住的地方吗??怎么来这里了?不应该在内境台内吗?!!镜子呢?”

    须臾,她看见地上站起来的人,心如明镜:唉!才刚毁了一面镜子出去,怎么又掉进一段回忆里了。

    搞什么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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